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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岳阳楼的教训(外一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7日10:04 来源:中国艺术报 陈世旭

  1986年我在洞庭湖北的一所大学读书,湖南的岳阳市文联请我们几个去做讲座。事先广泛张贴了海报,但开场后听众寥寥。错出在岳阳的朋友那儿——他们对我们几个的知名度估计过高。事后他们很过意不去,就安排我们登岳阳楼。接下来的错,就是我自己的了。

  岳阳楼一楼和二楼的中堂上都镶着檀木镌刻的《岳阳楼记》 ,字是世称“行书大妙”的清代大书家张照写的。二楼那块是真迹,一楼那块是无名氏临摹的赝品。我一面听着介绍,一面很深沉地点头。登楼完毕回到一楼大堂,我一本正经地再次注视那块赝品,感叹说:这真迹比楼上的赝品就是强多了!说完周围一片寂静。我以为众人大有同感,不料同行的一位北京作家忍不住说:你瞎掰什么,这块是赝品,真迹是楼上那块!

  当时的感觉真正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岳阳的朋友赶紧打圆场,说书法是个专业,而且道行很深,许多人都搞不清的。我马上就轻松多了,心里跟着就自宽自解:谁都会有知识盲点的,今天搞不清明天搞得清。

  得了这个教训,我决心认字。我下的功夫不小,常常把古人的字帖放大复印,把家里和办公室的一整面墙壁贴满,不时面壁。不过也就是为多认些字而已,对那教训始终没有更深的认识。

  不久前,一位由朋友介绍的来客造访,见面奉送其刚编辑出版的一大本画册,上面每一面是他与一位艺坛精英的合影,许多名字都是日常间如雷贯耳的。其中书画界的名人几乎个个是泰斗级,中国大小城市的各类牌匾上一不小心就能看到他们的落款。这来客的来头也就可想而知。他似乎也因此为人就极痛快。

  见了我办公室那一整面墙上的字,他毫不犹豫就指点我说,你这行书写得可不怎么样,不妨学学草书试试。我刚要说明什么,他以为我怀疑他的权威性,立刻就打断说:我是整天在大师门里进出的,他们一人扔我一句我也早饱了。那“饱”自然是饱学之饱。

  其实我要说明的是,那面墙上的字乃是张旭、怀素、黄庭坚之后的草书圣手祝允明的手迹。内容是杜甫的《秋兴八首》 ,为祝允明平生得意之作,是草书艺术的经典之一,所谓“怒龙喷水,奇鬼搏人” ,使后来不知多少书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窃誉。但我终没有说破,以免有失厚道,因为当时有第三者在。

  这件事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当年在岳阳楼的出丑。这一次因为处于旁观的位置,也就把那丑态看得格外真切,不由又一次全身燥热。忽然明白,我当年的问题并不在于搞不搞得清,而在于根本搞不清而冒充搞得清。形容这类冒充,我先前插队的九江乡下有一句村言,说是“手捏鸡巴充六指儿” ,粗是粗了些,满是那么回事。

  也许我至今没有避免、将来也不能保证不会因为充能而出丑,但我肯定会努力把不充能作为为人行事的一种必修的课程。

  你是公众人物吗

  日前,某君从外省给我来长途电话,谈及他的近况:攻书画已臻佳境,足可标价售卖矣。但苦于有价无市,问我是否有流通渠道,望施以援手。

  某君的书画爱好我是知道的。早年参加文学笔会,我们时常有机会同行,又时常由人鼓噪当场写毛笔字。我自知即便认真也拿不出什么好货色,因而回回只当逢场作戏,纯是信手涂鸦,糟蹋笔墨纸张,任人当垃圾扫除。某君却是颇为认真的,谋篇布局,沉吟半晌;运笔挥毫,一丝不苟。而今多年不见,他又是个肯下功夫的人,相信其技艺的长进不是妄言。但诸如文章、字画这一类的手艺,一个人只要技术好就一定值钱吗?我还真不敢肯定。不好说这类手艺没有斤两,但真正识得斤两的人有多少?识得斤两又肯拿钱或拿得出钱的人又有多少?当年大书家于右任曾公开挂出过润格,结果除了最初好友的捧场外,求字者日稀,使他不得不最终撤下那润格,此后那些国宝级的笔墨只白白送人。晚年甚清贫,连付住院费都出现困难。

  听我久无回音,某君在电话那边说:怎么不说话了,不肯帮忙啊?我赶紧说,不是不是,却又不知如何应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一个会上偶然听到的一位京城朋友的话,说他认识的一位名人,字写得实在不咋地,求他字的人给的价却极高。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他有名气,是公众人物。于是我问某君:你是公众人物吗?倘是,不必求助于我;倘不是,那就只好像我一样老实呆着。因为多数人买字,买的是那写字的公众人物的名气。

  某君嘟囔道:你说得有理,不过我想知道怎样才能成为公众人物?

  这次我应答得很快,途径无非有二:一条是正途,在自己的专业上搞出点响动来,比如拿个国际大奖,或出一部、数部发行量达百万、数百万的畅销书;一条是邪途,闹出个惊世骇俗的绯闻来,像那些明星,先把自己搞脏,再把自己搞富,最后把自己搞干净。

  当然,我必须声明,我的意思并非说公众人物都对钱有太大的兴趣。我十分尊敬的一位女作家,在国内国外的名气都很大,是名副其实的“公众人物” ,但一家服装店想借她的名字做店名,为此每年支付足可令我这样的寒士心跳的“姓名使用费” ,在我看来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她却拒绝了。

  我说完这些,某君沉默了好久,终于黯然搁下了电话。我本想补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固然是不错的,但那道的通与不通,怕还是要听其自然。世上有许多事是没道理可讲的,重要的是放平自己的心态,不强求、不妄想那些其实并非必不可少的名利。以我对某君的了解,没有那些收入——倘其写字真会有收入的话,他的日子也足够滋润。把写字当做纯粹的休闲娱乐,一则与知己好友切磋愉悦,一则陶冶自己的性情,岂不亦是一种莫大的赏心乐事?转而想,这是太一般的道理,某君不至于不明白。也就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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