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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洲:鼓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7日09:37 来源:中国文化报 黄亚洲

  没想到邀请来给自助餐厅伴奏的,竟会是这等惊心动魄的音响。我是盘盘碟碟吃到半饱的时候,看见那八只大鼓进门的。

  当下一颗心就悬了起来。知道音乐可以提神助餐,奶牛听贝多芬能多下奶,然而这是整整八只大鼓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看着这家巴西风味餐厅,长宽高都不富裕,于是鼓声未响心里先打鼓,心想今夜的鼓槌是要结结实实砸肿脑门的了。

  瞧瞧打鼓人,心里更是发怵。那八只大鼓,佩戴在八个黑小伙子身上,黑小伙是我们在体育频道里常见的那种,光膀子的,油油亮亮的,浑身长的不是肉疙瘩而是铁矿石。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赶快正襟危坐,及时结束与同伴的谈话,然而晴天霹雳轰然炸起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唯见十六只黑臂膀旋风般上下飞舞,那阵势,犹如四架四个螺旋桨的飞机久久不能升空,始终咆哮机场。

  击鼓到这般狠毒,已是天下少有的了,况且还有一位黑人歌手同时开始声嘶力竭的发泄,况且这位歌手身上另外还背着一只小鼓,嘴巴冲着麦克风大吼,双手一刻没有消停。

  可以猜想这九个黑人一定怀有某种深仇大恨,或者有某种中了头奖的爆炸式感触,否则他们不会把自己的情绪放大到如此的极致。我放眼四周,很忧虑地想,餐馆里今晚所有就餐者的耳膜,此刻都是两张剧烈颤抖的鼓面了,会不会裂了几张?

  起码我的耳膜是鼓面般剧烈颤动的,仿佛久久置身于某个不知疲倦的炮阵。我起先也想忍耐,以免因某种心悸的表达而失了身份。说来,在国内,也曾下过迪斯科舞池,有忍耐强节奏的经验,不至于惊到失态,然而此刻不同,整整半个钟头过去了,黑膀子依然如火车头的杠臂那样铿锵飞转,轰鸣依旧,咆哮依旧,疯狂依旧,丝毫未见颓势。于是,在这样的八大鼓一小鼓的轰炸之下,我不能不宣告落败,于是便伸手向桌上取过软软的餐巾纸,赶紧搓两个小纸球,塞进双耳。悄悄地做如此女士行径的,全场大概只有我一个。虽行为有些不齿,但效果还挺好,心悸的感觉有所减轻。

  斜眼看看对面因栽种《红樱桃》而名声大噪的叶导,以及那位预报过《今夜有暴风雪》的梁先生,他们似乎皆不为所动,啤酒照喝,烟雾照吐,并未有受饱和轰炸的蹂躏之感。刹那间,我有些不是味道,一股凉意袭上心头,悄悄问自己:是不是老了?叶导小我整整十岁,梁先生大一些,但也小我一个月。

  在鼓点连续沸腾了四五十分钟之后,整个餐厅开始沸腾。日本男人首先扭动,日本女孩子也开始扭动,大家跳离餐座,双臂平举,搭成一列火车,在餐桌之间蜿蜒呼啸。

  在“火车”好几次接近的时候,我都会涌起“车箱”的欲望,腿肚子很是抖了几下。在脸有酒色的时候,偶尔失点态,估计问题不大,况且主客之间是应该随和一些。日本也算礼仪之国,我们客人开心了,他们主人会更开心。然而,“我是不是老了”,在最终衣冠楚楚提前走出餐馆的时候,我发现我仍旧在这样问自己。

  每天要走几次东京地铁,在地铁里看见的日本人个个都是神行太保,无论老者还是年轻男女,走路姿势一律身体前倾,双臂大摆,全是一头朝你撞过来的模样。一个中国留学生咬我耳朵说:像你们这样一脚站稳了再提另一脚的,日本人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而且是大陆人。

  我是老三届,年龄很有点不饶人的意思,但我想,这年头,老三届,总也还不至于老得一口牙都不剩吧?

  在国内尚不觉得,一出洋,就明显了。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电影剧作家协会的主人们赶来宾馆,一迭声表示歉意,说昨晚的安排实在很不得体,竟让你们到这么嘈杂的地方去用餐,说今后的日程再不这么编排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指我的耳朵,原来小纸球的秘密早已被他们悄悄发现。

  主人由衷的道歉,真使我一再地感到惭愧,主人们的年龄大多数都比我高。

  都说日本社会已是老龄化,在东京住了几天,我却感觉不出。我那已经取走纸球的耳朵,始终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种节奏,那种节奏虽然是由黑色臂膀击响的,但在日本列岛似乎无处不在。

  一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究竟能忍受多长时间的鼓点,而且是像螺旋桨那样长长久久轰鸣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应该因人而异。像我这样老三届过来的,稻也割过,粪也挑过,“运动”的鼓槌也是一会儿握过一会儿挨过,处变不惊的能力理应惊人,不会像先人一样轻易投奔昆明湖或者出家虎跑寺,也不会像现今的少男少女一样为了几句老师的批评就去觅悬梁之绳,我们的耳膜哪怕变成了鼓面也应能百日不裂,但是,我为什么常有不堪轰鸣的疲惫之感呢?

  可能还是年龄原因。中国的老三届也开始老了。“知天命”的耳膜,是难以经受得住十六只黑臂膀的舞蹈的,但同时又派生出一个问题,日本没有老三届之说,但日本老幼怎么个个都有点像中国的老三届呢?还在那里冲锋,还是那么认真。看着每天都像奔流之河的条条东京地铁,你实在难以得出日本已是老龄社会的结论。

  于此想来,真还不是个老龄问题。关键是我们的生活节奏还没有像八张鼓面那样绷紧,我们还不习惯强节奏,我们害怕外部的敲击,我们经受不起。说白了,缺人敲,没人敲你,有外力但是不够,再说,敲了也敲不响,定力大得很,敲不响也没关系,鼓架子上照样好好坐着,稳得很。

  领袖曾有诗:“我自岿然不动。”这是一种能耐。领袖至今在中国最中心的地方岿然不动,就这样了,又怎么了。

  从日本回来好几天了,东京巴西餐厅还如一粒小小的纸球,被我细细搓揉着,像两个小小的活塞,进退在思想的耳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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