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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林晓:谷子糜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7日09:30 来源:人民日报 乔林晓

  说到“江山社稷”四个字,总隐约感觉到几分神圣与庄严。因为它暗暗指涉着国家,事关国家的玩意儿哪能不神圣不庄严!其实,就是把“江山”与“社稷”分开来,世人大约也清楚那内里隐含的不凡意蕴。只不过放在一处意味更加浓重了。

  这山水土地乃至稼穑农事真就是不同凡响的,要不,古人为啥把它大而化之到无上崇高的地步。“社稷”往浅里说就是土地是稼穑农事,往深里说就跟国家连在一处了。字典里说得明确,“社稷”这两字组合在一起时,“社”指土地神,“稷”指谷神。土地谷物不就是国之根本民之根本!何况后面还加一个“神”,这就进一步牵涉到精神信仰层面了。

  我在这里要重点说说“稷”,因为“稷”叫我想到了我们那地方的谷子糜子,想到了秋收时节父辈们手握镰刀收割谷子糜子的动人情形,我似乎听到了收割时那“嚓嚓嚓嚓”的动听音响。我也想到了小米饭想到了年糕,我的思绪悠长飘渺,还想到了后稷。这后稷是传说中的一个人儿,他首先发现了五谷,还发明了五谷种植的方法,由此成了上古时候领导农业生产的领袖,后人于是把他尊为农神。尽管这是传说,我内心却觉得有些道理。

  有的古书里说稷是糜子,有的却说稷是谷子。我在这里不是要考证稷究竟是指哪种农作物,我想说,既然这稷跟谷子糜子都有瓜葛,足足可见这谷子糜子的重要。

  谷子糜子的确非同寻常,看看它们那黄澄澄的颜色吧,黄的发嫩发亮,里头焕发出一种诱人的气息,这气息隐约来自土地,阳光,雨露,也来自庄稼汉子的汗水。谷子从结成穗儿到颗粒归囤,都是淡淡的黄色,糜子似乎要特殊些,黄里还发暗乃至发亮。它溜滑溜滑,抓上一把,捏在手里,颗粒儿便顺着指缝儿直往外溜,仿佛在有意跟人逗乐。

  可淡黄色只是它的表面,脱皮后它就露出了真面目来,黄澄澄的颜色,这颜色似乎就是天地造化的杰出作品,叫人疑心那天地造化在有意偏袒。瞧瞧看吧,小麦有这样的色调吗?大豆有这样的色调吗?玉米倒有,可玉米那黄色有些不纯粹,它的表面明显有白白的一长划——两面都有的。只有脱皮的谷子糜子才看着悦目看着舒心看着动人。

  谷子糜子似乎就是一对孪生兄弟。记得每年到了下种那阵,父亲就嚷嚷起来了,他说玉米、高粱、大豆时,是独立开来,一个一个分开说的。可说到谷子糜子,就连成一气了。他说,那谷子糜子的籽儿就在灶底下的两个坛子里,下种时可千万不要弄错。他还说,谷子糜子的地儿就紧挨着,到时一起耧种就行了。我清楚父亲这样安排是有理由的,因为谷子糜子的种法跟别的作物有些不同,不能手工下种,只能用耧下种。下种时,还得请一位会摇耧的师傅,骡子或大犍牛在前头拉耧,这师傅在后头两手把着耧的把儿,可也不是死死把着不动。他得不停地左右摇摆,这一摇摆,籽儿就顺着耧脚的两个小孔流到地里头了。

  收割了,父亲也会叨叨几句:那谷子糜子都熟透了,一起收割回来才好!下地时,他一手拿绳子扁担一手拿镰刀。这谷子糜子的收割法子一样,都是割倒了,弄成捆儿,担回来。担回来后就一排溜搁着。几乎是一前一后,母亲拿连枷一下一下打下来的。就连颗粒儿也习惯搁在一处。我家的谷子糜子分别搁在两个并排挨着的大坛子里。去碾坊的时候也倒方便,碾谷子时就捎带想到了糜子。到了过年时,父亲把它们分别装到两个袋子里,扛到碾坊碾成米粒后,再扛回来,分别装到两个大小完全相同紧挨着的坛子里。

  谷子去了皮叫小米,糜子去了皮就该叫黄米了。这小米黄米叫法不同,吃法也是截然不同的。小米能熬粥喝,还可以做成稠米饭吃,我们那地方管这样的米饭叫捞饭。捞饭的做法极其简单,只需把水和小米弄成一定比例就行了。小米自然要多放些,最起码比熬稀粥多许多的。进入农忙时节,这捞饭也成了庄户人家的家常便饭,因为做法很简单,就图个省事省时。

  黄米似乎天然地跟喜庆吉祥连在一起的,小伙结婚,姑娘出嫁,还有孩子生日,哪一个宴席上能少了它?热烫烫的油糕枣糕搁在盘子里,人们一边吃一边还交口谈论,话里话外隐约流溢出满意与赞赏。黄米还能酿成黄酒喝。天气一冷起来,有这习惯的人家就张罗开了,黄米、麯还有水,三样东西同时放进一个肚大口小的坛子里,过上个把月,黄酒就酿成了。打开坛子口,一股浓烈的酒香直扑口鼻。我的老奶奶就喜欢酿黄酒,她酿黄酒可不是自己喝,几乎都是留给别人喝的。看着别人一口口喝着,她就跟着激动高兴,周身甚至有股幸福的热流在涌动。每次我喝黄酒时,她就满脸慈祥地瞅着我。

  谷子糜子还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事趣事儿。谷子抽穗那阵,地里头就立起一个大大的稻草人,这稻草人躯干瘦高,两臂修长,脑袋笨大,眼睛鼻子嘴巴歪歪扭扭,近处看就是个四不像,只有在远处瞅,才像个人的模样儿。可它就是愣把麻雀们给吓住了。孩子们发现里头的秘密后,就干脆把稻草人移到院子里。说来也怪,院子里有了稻草人,麻雀们也不大敢前来偷吃鸡食猪食了。

  冬天下雪后,在院子里扫开一块小小的空地,一个圆圆的箩筐,底朝上,拿根小木棍给半支起来。箩筐底下撒上一把谷子,一根绳子一头系住小木棍,另一头拉进屋子里。小孩藏在屋里,透过门缝眼睁睁瞅着外头的动静。飞来贪吃的麻雀十有八九会上当受骗,有时候连鸡也会误入箩筐。

  糜子跟谷子不一样,到了给新娘新郎闹洞房时就派上用场了。抓把糜子从裤腿那灌进新娘的裤子里,新郎必须拿手去摸。摸着了就好,摸不着就要受罚。我们那地方管这游戏叫揣糜子。这糜子溜滑溜滑的,进到新娘的裤子里,都四散开来,哪能摸到呢?简直是强人所难。不过这闹洞房的效果也就达到了。

  说完逗笑的“揣糜子”,再说说正儿八经的笤帚吧。庄户人家用来扫炕扫地的笤帚,所用的“原材料”都是糜子穗儿。秋收那阵,家家户户就记着这事儿。父亲每天下地干活回来,就是先拿笤帚在身上扑打几下,随后才上炕休息吃饭。或许他十分清楚这笤帚的重要,每年一到初冬,他最不会忘记的就是做几个大大方方的笤帚。镰刀、棒槌、细麻绳,这三样东西一搁到身边,父亲就忙活开了。一根皮带紧固在腰间,棒槌则横挡在脚掌心里,皮带棒槌之间是一根长长的细麻绳,细麻绳两端拉得紧——倒像根紧绷的弦儿。初具笤帚雏形的糜子穗儿就在这“弦”上翻动,翻动着,翻动着,细麻绳就绕成圈儿固定上去了。而当父亲把在“弦”上翻动过的笤帚雏形丢到一旁时,笤帚雏形就变成真正的笤帚了。只要拿镰刀削去帚把头多余出来的穗秆,这笤帚就能扫炕扫地了。

  做笤帚的活儿又不耗时,少半天里就能做出七个八个来,若有人前来串门,父亲便一边说笑一边忙活。他都轻车熟路了,眼睛瞅着来人的面孔,两手却不停歇,他是断不会犯错的。做好的笤帚串成一串挂在堂屋的墙上,用的时候随便摸下一个就是了。初冬那阵,不独我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要做笤帚的,做好的笤帚也都串在一处挂起来,这都是习惯了。随意打开一家的堂屋门,总能瞅见一串儿笤帚的。开始还是像模像样的一串儿,或许也有七个八个的,一年下来就没多少了。没了再做几个,反正糜子穗儿有的是——这个时候,新的糜子穗儿也下来了。

  话儿越扯越远了,重新回到正题上来,说说本色的谷子糜子吧!春天下种前,那地里头隆起的犁沟一排排一道道,远望上去,规整有序,蔚为壮观。望着这般壮观的土地,我就联想到了谷子糜子泛绿时的动人情形,那绿一样是一排排一道道,由远及近,盖过了土地的昏黄。我还联想到了谷子糜子成熟时,黄黄的色调,那也是一望无垠的,就像块没有边缘的画卷。不仅如此,微风所过之处,那黄黄的平铺着的画卷就起了皱褶,这皱褶在我脑海里幻化成铺天盖地的浪潮,叫人激动,目不暇接——那浪潮里分明蹦出“江山社稷”四个醒目的大字儿!

  这小小的谷子糜子跟江山社稷连在一处,切不可小看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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