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碧桃红颊一千年

　　榴园村位处淮北龙脊山麓，农家房舍依山而筑，庭院并不幽深，桃李杏柿榴梨，在这个不足千户的村落里居庭入院、葳蕤茂盛。

　　徜徉于果园间的蜿蜒山径，每出百步，即有一架简陋凉棚闪入眼帘，两条长凳搁一块木板，便是果农守更护园的阵地——那么悠然而强烈地沿袭着一种餐风宿露的亘古风韵。见我们驻足顾盼，双鬓染白的果农便热情地迎上前，踮脚摘下挂在顶梢的几个大石榴递给我们品尝，那份真诚淳朴让人不忍违拗。我们当场掰开榴果，不经意间倏然有了新的发现，石榴长得浑圆如球，但每个浆果无论大小，籽房都分割成蜂巢状的7个区间，结构的缜密完美赋予球体均衡的支撑，六边形的籽粒则实现了空间利用率的最大化，让人不禁为自然造物的鬼斧神工而惊叹。果园深处，满目葱茏间仪态万千，有个景致却透出某种叩击心弦的内蕴之美——石榴树枝干纤细朴拙，绝无粗壮遒劲的质感，但硕果累累却垂挂悠然，丝毫未存折枝之虞，石榴树对繁衍规模的营养供给与枝体承受，似乎有着匠心独运的计算把握。此刻，唐李商隐明艳手笔的美丽勾勒，不禁在脑海深处翩然浮现：“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石榴，石榴科落叶灌木，据传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自安石国引入中国，故又名安石榴。石榴树花信和挂果几乎同期，但其遗传信息却差异极大，入土之后便进入漫长的蛰伏期，有的第二年就会生根抽芽，有的会延迟三五年，这个蛰伏的时间跨度，目前科学解密的竟长达30年。这一基因密码内蕴的生存机窍，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因啮齿类动物掘食，或遭遇山火、洪涝之类的天灾，造成物种的整体湮灭。惊诧之下，我忽然意识到，经过人类驯化的物种，在培育过程中却渐渐失却了这份弥足珍贵的天性，转向对人类的过度依赖，这或许是人类推进植物改良进程中始料未及的悲哀。眼前咧嘴的石榴笑得那么恣情而灿烂，这个历阅沧桑变迁的精灵，或许在向人类展示其生命特性的同时，正传递着某种希冀人类与自然和谐的善意点拨。

　　穿行于榴园果木丛间，恰如穿越一道历史长廊，铺筑于蜿蜒小道的碎石清亮而光洁，脚板轻触即能感应时光长河涓流淙淙的信息。红火五百年的故园，厚重地积淀着祖祖辈辈石榴人的智慧与勤劳，这已被岁月铺展的繁茂所证实，那些新垦的园圃、嫁接的虬枝、改良的品种，何处不是一簇簇韵味无穷、意境幽深的鲜活文字？步出明清古石榴园，伫立华冠如盖的栎树下，晌午的秋阳妩媚斜照，逶迤葱翠的龙脊山巅妙若仙境，恍惚间，我眼中倏然闪现一个似幻如真的剪影：一袭青衫飘忽，轻盈的行囊挂在瘦削的肩上，长剑执手，目光远泻。这是公元788年，17岁的白居易最后回望了一眼龙脊山麓灿如烈焰的满坡石榴花，就此离别这片他深深眷恋的土地，再也没有回来。但故园的石榴却深植于他的内心，伴随岁月流逝而日渐枝繁叶茂，白居易一生中吟咏石榴的诗竟达39篇之多！诗人对石榴的情有独钟，隐蕴着对于故园无以复加的挚爱与念兹在兹的依恋，但也透现出诗人道同而形随的个性选择，诗人沉浮宦海仕途，生命之焰却始终灿若榴花，惊艳而热烈。这不禁令人联想到胡杨与蒲公英，凭借种子羽冠的轻盈蓬大，形成超过种子本身重量的浮力，得以借助风动恣意飞翔，寻找扎根立身的生存佳境。而石榴的生存智慧却似乎只有两个字：执著。生命的繁衍与进化不是择隅而栖，而是于迁徙漂泊中坚守一种坚韧的适应与根植。那一刻，思绪穿越千年，一个昂首不屈的诗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植物，凛凛风骨与凿凿秉性比肩而立，一脉相承而又肝胆相照，让人心生无以言状的敬畏与仰慕！

　　石榴树毫无怯懦地覆盖着龙脊山广袤的山野，遍植庭院路旁，村庄以榴命名，街巷以榴冠名，农舍山墙的乡土版壁图中石榴树风姿婀娜，就连村民广场的儿童舞蹈亦是一色石榴花的装束造型……石榴，已然成为榴园人生命群体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