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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卓森:倏忽年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9日10:09 来源:海南日报 王卓森

  年又来了———穿戴光鲜、看着报纸、轻轻吹去茶杯上一层薄雾的人感慨着,他知道时间是无脚的,来的时候没有声响。

  年是中国人的一部剧本,每个人都是角色,演黄世仁的,演杨白劳的,演兵甲卒乙的,演跑龙套的,不尽而足。在过年的寒风中,庙堂依然是庙堂,江湖依然是江湖。年关近,人世间太多感动和嘘唏,皆因人情和世故。十多天前,气温突然降了很多,困坐在屋里,在电视里看了一场京剧《锁麟囊》,吹吹打打的出聘途中,风雨骤来,春秋亭内避雨的薛湘灵与赵守贞,对照成了炎凉的两个世界。赵守贞唱的西皮摇板,让人觉得这个年关的冬天更冷。京剧的好,好在有人情世故的饱满,有世俗的心,每个青衣面带桃花,瞬间却落幕散场了,这跟过年的光景是一样的,觉得时日才过大寒,倏忽年又临门了。

  一年到头,该说的话也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该受的累也受了,该熄灭的念头也熄灭了,年上,本该歇歇了,可炽盛如火的人情往来又扑面而来了,心事浩茫,皆因人情难达,世故难圆。君不见,世路若无人情铺,两眼到黑脚奔波。亲戚故交,上下关系,左右商伙,人情流动泛三江。常年在道上走的,操作应对人情之事自然手法捻熟,犹如玻璃上抹油。村夫野老,或生性鲁顿迂腐的人,出门做人情会常常闹出笑话来。有一个农人的儿子寒窗苦读,考上了个北方的大学。农人家八代贫民,终于出了读书人,十分感激儿子所读中学的校长,年前二十九用化肥袋提了一只自家养的大公鹅直奔校长住的楼子,农人在化肥袋上割了个洞,让大公鹅伸出威武的头来吸气,大公鹅一路鸣叫着上楼,秀出曲项向天歌的风范,害得满腹经纶的校长哭笑不得,差点把这只大公鹅从楼上扔下来,结果使整个楼子的妇女窃窃私语和捂着嘴巴笑了几天。农人的满足和辛酸,给校长和他的年注入了某种灰色的幽默。其实,谁又能抗拒生活的夹裹呢,连聪明如韩愈者,都要为人情难以俯伏而烦恼。他在《与陈给事书》中就叙述了他与旧友陈京曾有的温暖交情和后来的疏远,表达了人情顿挫跌宕、进退不由人的心累,如果韩愈能在今天过年,一定会再写出现代版的《与陈给事书》,重发出“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的新声。

  天下过年,还是乡村农人过得最平淡但最皮实,没有城里人的紧张感和无力感,他们在秋天存下的新米,养出的鸡鸭鹅,摆在年饭的桌子上,人神皆欢乐。农妇早早就把自家酿的米酒封进了坛子里,把做豆腐的黄豆和做年糕的糯米磨好,把除夕夜要鸣放的大鞭炮搁在屋瓦上翻晒,把给孩子们置的新衣裳新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床尾。这时,城里的孩子伏在书桌前写寒假作业的时候,乡下的孩子正奔跑在冬天田野间的阡陌上顶风车,或者正绕着飘着草香的稻草垛捉迷藏,他们在嬉闹中等待着年最后一刻的到来。小时候,每年除夕上午,父母就差我抱上一只鸡给邻村的外婆家送去,鸡在我怀里安静地一路看野坡上的风景,路上我也会遇到往我们村赶的回夫家过年的新嫁娘,她会对我莞尔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我心里想,等我长大了,除夕我的新娘也是这样的赶家吧。返回时外婆会给我几块压岁钱,我内心充满了欣喜。外婆外公已经辞世多年后,他们住了一辈子的藏着我许多童年无忧记忆的那间黑瓦屋也跟着坍塌入尘了。这种小时候过年时光的回溯,让侧身于深城中的我有时很享受,也感到有些无依的孤独。现在,我能差我的儿子抱一只鸡给谁送去呢。那天,黄昏退去,夜色掩来,街灯初上,路过街上一间店铺,但见店铺主人在门前支出一张小桌,责自己的小女孩写寒假作业,小女孩不上心,老抬头看街上人来人往,主人握着手机的手就不时地往她的头上敲一下:“看什么看,都快过年了,你寒假作业还空着一大片!”这城市漠漠的夜晚,这父亲焦虑的骂声,这小女孩有点惊恐的大眼睛,究竟跟年有什么深深浅浅的关系呢?

  乡下的六叔疼我,前天打来手机,说要送给我几十斤秋米过年,秋米是新谷子打的,蒸出的饭香软。我顺问六叔,年要到了,你隔三差五做的泥水工挣到钱没有。他竟然说,年早着呢。我愕然,六叔的时间是缓慢的,城里人对年的敏感,抵不过他的这一句淡话。六叔是喝酒的,但不是应酬,是消退化肥、盖新房、儿子聘礼压心的一副解药,时日一长,喝酒就成了六叔岁月悠长的美事———用碗,坐在小桌边,招呼儿子们一起喝,更多的时候是自斟,大有小饮饮于村之态。六叔被太阳熏黑的脸在酒碗里晃动,爱跟儿子们讲大道理,六婶斜眼看他,嘴里不停数落,但还是不断给他续碗。儿子们无心听六叔教导,起身走出门外,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插着一颗山寨手机,循环播放的高亢的《爱情买卖》便渐渐消逝于高高低低的村巷里。年轻人知道年要来了,有些着急于挂念的事情,譬如买新衣服、新摩托车、见女朋友等等,不像六叔的乐莫大于酒浓。年关站在儿子们一边,酒站在六叔一边,六叔是不害怕时间漏走的,他有点鄙夷地对我说,你们穿着皮鞋走水泥路,戴着眼镜看报纸,喝完酒吃完肉就咂嘴说又一年了,还不是害怕年催人老了!六叔说的是对的,他没进过寒冷冬天里依然暖气融融的酒店大包厢,没见过位尊者被伺候于门墙的场面,但他知道人不一样年一样,时间呵爱和收拾每个人是一样的。六叔是乡村社会的守望者,在他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没有惊慌,不懂感叹,他们一年年地过,一年年的按照着古老的节气种庄稼和收成。年到了,他们拜过了神,接着便开怀畅饮,豪话海说,有时还不说庄稼的事,却说到一万八千里外的叙利亚和苏里南去了。过年的炊烟混杂着各家灶台上不同的味道,飘荡在村庄的上空,年的气息刹那间就弥满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入夜,各家的猫在屋瓦上兴奋地窜来窜去,相互交换各家的菜谱信息,好像年也是它们的。   

  “年年”看似个复词,其实它却很寡,一辈子是没有多少个年呢,难怪古人会慨叹:岁岁花相似,年年人不同。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摸一摸头上的稀发,看一看镜中的皱脸,就容易有点心绪了:怎么一年过得那么快,好像昨天才正月元宵,今天又是一个除夕了。一瞥身边朝气四溢的匆匆少年,觉得自己年少时的光鲜,好像被他们借去了,而且是永不归还。一个人,最轻易被借去而无法索回的东西,真的就是时间啊,以年为一张借据,一辈子多少年多少张借据,明明白白好惊心。

  岁暮,哪怕是喝着一杯浓浓的咖啡,也常有昏昏欲睡之感,莫名的心空,趁着倏忽的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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