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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荣来:港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9日09:58 来源:中国文化报 郑荣来

  年前,堂兄从香港来电话说,他十五号坐火车到北京,他在美国的女儿一家四口随后从美国飞抵北京,他是借女儿的光,免费在北京承德观光八天。

  堂兄是我叔父的儿子,出生在越南西贡附近的一个小镇。一九五六年随着一批爱国华侨子弟回国读书,先在广州补习汉语,后考上北京某学院,毕业后留北京工作。“文革”中移居香港,已有四十余年。

  那天,我亲自到北京西站接他,因为他是兄长,七十六岁之龄,大我两岁。我本想到站台里接他,但来自香港的列车不卖站台票。我在出口处接到了他,只见他一手拉着拉杆箱,一手提着旅行包,旧前进帽下的脸庞,明显比过去瘦了。历经生活风雨的磨砺,洗去了许多往日的活力,比我心目中的他显然老了。但刨去我预想的成分,他还是显得很健实,落差没有太让我吃惊。让我意外的是他的衣着和拉杆箱,都是相当陈旧之物,朴素得不能再朴素,没有常见的港客派头。我要接过旅行包,他不让,说“这沉,你拉拉杆箱!”我领着他走向出租车站。他说“不打‘的’,坐公交车就行!”我当然按我的计划行事,打“的”把他送到旅行社约定的酒店。

  堂兄曾有恩于我,我始终铭记于心,多少年来未敢忘怀。一九五九年,我艰难地读完高中课程,并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但我的大学之路不平坦,三年级还没读完,竟得了肺结核,于是住院、休学。好在医疗费用都由国家全包,助学金也让我伙食无虞。但此时正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食品匮乏,营养奇缺,五毛钱一个的鸡蛋都买不着。家乡又逢大饥,我家里无以助我,我的康复之路走得艰难。好在我的康复后期,堂兄大学毕业了。他拿到工资后,立马想到我。收到他毕业后给我的第一笔钱时,我真是感动不已。此后,他又陆续不断地资助我,直到我毕业。

  我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从此我们经常见面。我的单位在王府井,他在西郊黄庄,他来我往,都不嫌路远。他善人善相,极为随和,脾气极好,事事为我着想。每次进饭馆,总不让我掏钱,说我刚工作,用钱的地方还很多。真的,我那时连一块手表都没有,兜里揣的是个海鸥牌小闹钟,还是同事转卖给我的二手货。

  “文革”开始以后,他因为是华侨,逐渐被疏远,心情感到苦闷和孤寂。不久,他终于选择了离开。他爱人也是华侨,她先移居香港,他随后也和我告别。那天,我们在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啤酒,两个菜,两碗米饭。他没有诉说什么,但看得出,他心情很矛盾,神情颇为怅惘。他在这座城里毕竟生活了十多个年头!即将前去的地方,也是个陌生的所在,念去去千里烟波,未知那里的天地,是窄还是宽。

  堂兄一走若干年,竟没有给我来过一封信。直到“文革”结束,深圳特区成立,我到深圳采访,我们才在那里见面。此时方知,他不给我写信,是怕我受牵连。那时的香港关系,也类似海外关系啊!

  堂兄的性格忠厚老实,为人处事,谨言慎行,与世无争。他深知自己的身份,遇事躲着走,不招灾不惹祸,不损害他人利益,与同事相处得很融洽。他的孤独感,是“文革”形势所造成。“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海外关系”被视为洪水猛兽。满怀爱国热忱归国读书的侨胞子弟,忽然成了怀疑对象,总被认为有里通外国之嫌。愚人愚己的观念,伤害了多少爱国者。后来谈及此事,堂兄只是感到很无奈。

  往事不堪回首。旅行社安排的活动结束之后,堂兄独自在京逗留三天,要和在京的大学同学聚聚。也是一呼百应,在京同学都应邀赴会。他备足了现金,想真诚款待久违的好友,也展示一下“港客”的大方,但谁都不让他抢先。大家回忆往事,都感念他当年的慷慨,不时掏钱请客打牙祭。席间还分发了好友们事先制作的一个光盘,它记录了他们当年的许多生活瞬间。其中的不少镜头,作者竟是我堂兄,当时只有他有相机!

  在短促的三天里,我们见缝插针,利用所有相聚时间尽情叙旧,畅谈别后种种。他原在香港一家企业当技术员,十多年前退休。他领取香港政府的退休养老金并不高,每月二千多元。虽然生活基本有保障,但过得比较清苦。他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租住朋友的旧房。他说他经常到深圳,购买蔬菜瓜果,这些都比香港便宜。刨去往返车费,仍然很合算。买几根苦瓜,一斤肉馅,外加一兜蔬菜,够吃好几天。

  原来如此。“港客”堂兄,其实是个穷人,名副其实的穷人。按香港的标准,月收入四千港元以下者,都算贫困人,而去年上半年公布的数据,每六个港人中有一个是穷人,每三个老人中则有一个是穷人。毫无疑问,堂兄位列其中。

  现在我理解了:生活中他一切很节俭,能坐公交,绝不打“的”,此次来京,也不愿乘飞机,而选择坐火车……这些固然是他节俭的一贯作风,但想必也确有手头拮据的因素在。

  然而,他对别人却是大方,而且处处为他人着想,不让别人为他多花钱。平时,我们通电话,总是他主动打来,而我给他电话,他一接到就让我挂掉,他马上回挂给我。他说我给他挂长途,比他往内地打贵得多!为他人着想,为他人排忧解难,是他的行事风格。

  那天坐地铁,他面前有位十七八岁的女孩,一手够着头顶上的栏杆,先是心事重重,接着默默流泪,泪水滴到地上,我们看得真切。堂兄关切片刻,对她说:“别难过,有什么事想开点。”说着,从衣兜里取出一沓纸巾,递给了那女孩。女孩接过纸巾,但没有立即擦拭,还是让眼泪流淌着。过了两站地,女孩下车了。那一刻,我心里解读着堂兄刚才的那个细节:这是一位老人的道德情怀?见不得他人的伤心情状;这是一位港客的自然行为?久居香港养成的一种文明……不论是什么,有一点似可肯定,他想必是在体察女孩此刻心中的纠结。

  这次来京,他还有一些愿望:想登临天安门城楼,想看看南锣鼓巷他岳父故居的旧址,我都陪他前往了。计划外的一个项目,是我的临时安排,到鼓楼“姚记炒肝店”吃炒肝。美国副总统拜登曾光临此店。我们慕名前往,也是排长队等候,但该物不如报上所说,也不是我们原来所想象:肝不是炒的,而是不稀不干的糊状物,并且九元一碗,竟未见丁点儿猪肝,肥肠也只有两小段。事后方知,我们当时的感觉,其实是“老冒儿”!但有此体验,堂兄还挺满意,他宽容生意人的疏忽,说生意好了不讲究也是常有。

  故地重游,堂兄多有感慨:“四十多年,变化太大了!”他久居香港,观念早已融入香港主流社会。港客中也是形形色色,而他是富有个性的“这一个”。他对中国有很强的认同感,国家的强大,也深感自豪。谈及时政和世界大事,我们颇多共识,推心置腹,少有歧见。为此,我有时把他看作堂兄,有时又把他视为爱国港客。堂兄,港客,两个形象,不时在我面前交叉显现。

  那天,我送他到西站。此车的站台票依旧不卖。站在入口检票处,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仿佛读到一个字——善。堂兄,一位普通的香港客,一位朴实的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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