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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齐:旧事十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6日09:11 来源:人民日报 刘 齐

  那天,我指着郎光辉说,你呀,是个隐藏很深的家伙。我的意思是说,从表面上看不出,原来你什么都敢干。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嘿嘿一笑,未置一词。

  刚接触他时,只知道他是一名泥瓦匠,来自苏北农村。在给我家装修的那帮民工中,他个头瘦小,又老实巴交,并不是突出之人。一群人在场,外人的目光就不会先落到他身上,落上去也得滑开,平平淡淡一个身影。

  我与郎光辉的初次交谈,也是平平淡淡。那晚他给厨房做防水处理,也就是往地面涂柏油。别的工人都下班了,他还在犄角旮旯一刷子一刷子地忙着,直到8点多才忙完。我有些过意不去,就邀他吃晚饭。

  街口有两家馆子,一家是中餐,一家是西式快餐,麦当劳。我说郎师傅,你选一个,选哪家都行。

  郎光辉迟疑片刻,指着那个金黄色大M,小声问,这个,行吗?

  我说看你说的,有啥不行的?

  郎光辉显然是第一次吃麦当劳,进了店,默默找张桌子一坐,就怯生生地看人家的墙。我买了食物端回来,他还在看,然后钦佩地说,这个墙砖贴得好,七分面,三分缝,缝勾得也好。

  吃完饭,走在幽静的街上,披着古老的月色,郎光辉嗫嚅说,他想搭个地铺,住在施工现场,以便省出每天来回跑的时间,多干点儿活。原本我并不喜欢外人先我一步,住进我家新居,再说物业有规定,不许装修工人住现场。但当时我的心态不错,郎光辉又是一脸憨厚表情,所以我略一思忖,就答应了,但嘱他一定要爱惜房间里的设施,而且要注意,不要被物业的人发现。

  我以为从此,两人就算有了交情,他一定能对我家格外关照。谁知没过多久,他居然让我又气又恼,哭笑不得。有一天晚上,我去新居送小五金,一开门,只见里面乌烟瘴气,住了一屋子大老爷们儿,横七竖八躺着,仿佛躺在田间地头,或者大车店的土炕上,总之临时感、凑合感很强。原来说得明明白白,只郎光辉一人住,不料现在竟是这么一个局面。

  我有些不悦,却碍着情面,不便发作,眼睛在地面逡巡,试图再发现点儿问题,果然就发现了:那一堆堆锯末、刨花、脏土各就各位,没人打扫。按合同规定,每天完工,现场都要打扫干净才行。这且不说,涂料桶的盖儿打开了也不关,任其挥发消耗。还有那个纱窗!好好的你把它卸下来干啥?这上面的窟窿谁弄的?什么?你拿纱窗筛沙子?亏你想得出!你倒是物尽其用,弄一张兽皮又当被褥又当衣裤,弄一块石板又当枕头又当刀斧!

  刘师傅你说啥?郎光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忽听嚓的一声响,四下里漆黑一团。不用说,又是郎光辉那个老爷电饭煲。不知是猴年马月的玩艺儿,插头早坏了,这小子索性用两根线头直接去捅,电门不愿意被人这么捅,一不高兴,就短路了。

  黑暗中,我的鼻孔吸着恼人的油漆味汗脚味菜汤味,嘴里指责说,郎光辉啊,你也太不像话了。

  郎光辉面向窗外的灯火,小眼睛闪着温顺的光芒,并不分辩什么。

  从此我对郎光辉的活计便不大放心,有机会总要来监一下工。

  每逢我到现场,他即使满头白灰,像一个银发老头一样站在半空里干活,也不忘打声招呼:来了刘师傅,刘师傅你吃了没有?有时可能是怕我太耽误时间,还好意相劝,你回去吧刘师傅,不碍事。    我笑说郎师傅,不碍谁的事啊?不碍你的事还是不碍我的事?郎光辉也笑,说他其实愿意我在场,一边干还能一边聊天。

  安电视插头时,插头面板上有英文字母,我怕他安反了,便多嘱咐了几句。他不紧不慢地说,反不了。说完居然念出了声:National,尽管发音不很标准,我还是吃了一惊。别的民工便自豪地说,郎光辉是他们一伙里,文化最高的,从前还考过大学,差一点儿就考上了。

  郎光辉不耐烦地说,差半点儿也不行。他的脸红红的,似乎嗔怪同伴泄露了秘密。

  郎光辉人不起眼,胆子却很大,什么事都敢比量,瓦工以外,木工、油工、电工、水暖工,样样都能对付两下,也算是个跨工种、跨学科的人物,而且跨得比哪个民工都厉害。

  我说行啊郎光辉,你将来摇身一变,就是小老板一个。

  他拿我这话挺当回事,眼睛一亮,诚恳地说,那还得靠刘师傅多支持。又压低嗓音:你不用投钱,给我拉点活儿就行,不白拉,有提成。

  我说好啊好啊,他听了很满意,接着说,拉来多少活儿都不碍事,越多越好,他有的是人。

  郎光辉的确有人,他虽然应名一个人给包工头干活,暗中也带了几个徒弟,这些人彼此沾亲带故,都是郎家一族。

  郎光辉当年二十六,在家排行第二。他们家乡那里很偏僻,一大家子人寂寞地活着,粗糙地活着,虽不比别人少活一天,滋味却如同老白菜帮子熬汤,不放油,也不放盐,难吃却不得不吃。他的理想是,多揽活,多挣钱,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一起过日子。他说城里再难,总比乡下活泛。

  说不上是郎光辉这个师傅本身就糙呢,还是他带的徒弟不行,反正我家的活三天两头总出毛病,不是把厨房原配的柜子划出了道道,就是把灯具、洁具、空调的说明书丢了,跟他说也没用,他总说“不碍事”。

  我和他真正急眼的一次,是浴室瓷砖贴错了的那天。好好的瓷砖,被他的一个徒弟贴得驴唇不对马嘴,我忍无可忍,终于爆发,要求返工。

  郎光辉嗫嚅着替徒弟求情:刘师傅,下次注意行不行,这次,都贴上了,水泥干了,不好拆,得砸,宁砌十块,不拆一块……“那我不管,我只要标准。”我怒气冲冲地嚷嚷,“达不到标准我不付工钱。还有,你们弄坏的纱窗和橱柜,也要赔偿!”

  说完我把门咣的一声,狠狠关上。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来工地,郎光辉斜倚在行李卷上,正看一张报纸,那是我用来给橱柜遮挡灰尘的旧报。他抬起头,扮出笑脸,想跟我打招呼。我头一扭,不理他。

  他的徒弟们不知干什么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电炉子上坐着菜锅,没盖盖儿,是土豆炖白菜。

  我进了浴室,发现瓷砖已经重新换过。这次严丝合缝,贴得非常好。

  我的气渐渐消了,指着窗台上一个大碗里的酱肉搭讪道:“你们又要改善了?”那时北京的生猪肉,好一点的要七八块钱一斤。

  他找出一瓶二锅头,几个一次性纸杯,“刘师傅,今晚跟我们吃吧?”

  见他总捂着肚子,我说你怎么了?

  他说是老病,胃炎。

  我说那你还喝酒?这种度数的,最伤胃了。

  郎光辉又说不碍事,我说不行,得吃药,我给你买去,你是什么类型的胃炎?爱不爱反酸水?

  他说真不碍事,对付对付就过去了。

  我说郎光辉呀郎光辉,你怎么什么都对付,你难道想对付一辈子?

  他喃喃道,穷对付,穷对付,穷人才对付……

  到今天为止,我家房子装修完毕,整整十年了。那扇曾经沦为筛子的纱窗,还有那个划出不少道道的橱柜,被郎光辉修好以后,已经让我用得很旧。但他亲手重贴的浴室瓷砖,仍然像新的一样,结结实实,“长”在墙上,砖面亮晶晶的,映得出人影。最先映出人影的郎光辉,早已无影无踪。

  不知他现在,当没当上小老板,家里人接过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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