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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红楼香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4日10:57 来源:文艺报 王 彬

  我在《炉瓶三事》中谈及了和香有关的三件器皿,沿着这个思路,自然要述及与这些器皿有关的香了。在《红楼梦》中,关于香,或者说与香有关的文字并不很多,而且只是作为背景之中的细节与填充物。但是,虽然是琐碎之物,也不应该回避,因为细微之处见精微,《红楼梦》之为经典,很重要的因素便与此有关。比如,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来到大观园,只见花彩缤纷、灯光相映、细乐声喧,元春“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叹息之间,忽然看到“有值拂太监跪请登舟”,于是换船,游览过蓼汀花溆之后,复弃舟上舆,进入行宫:

  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其中,麝即麝香,取自雄性麝鹿的腺囊;脑即龙脑,即龙涎香。龙涎香自古以来便有几分神秘,是宋代词人难以绕开的情结,“霜缟同心翠黛连,红绡四角缀金钱,恼人香爇是龙涎。”其实,龙涎香不过是抹香鲸肠内的病理分泌物。干燥的龙涎香呈灰色或者褐色,形状如蜡。新鲜的龙涎香气味轻弱,时间愈久,香气愈重。龙涎香名贵难求,因此普通百姓使用的只是有其名而无其实的复合型的香饼而已。当然,皇室例外,譬如此处的元春,以贵妃之尊回到娘家而氤氲于“鼎飘麝脑之香”的氛围之间,是极应该极正常的。

  相对元春,在贾府宴请活动中,也离不开香,只是香的等级发生了变化。第五十三回,正月十五的夜晚,贾母举行家宴,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虽然是御赐——皇帝赏与的百合宫香,但相对麝香龙涎还是差了不少。身份不同,香也不同,在《红楼梦》的叙述里是丝毫没有错乱的。应当指出,百合即百合花,百合之香虽然味道淡雅,却含有一种兴奋剂,久闻之后如同饮酒,叫人兴奋难眠,并不适合放于卧房之内。然而,奇怪的是,在贾母的宝贝孙子——宝玉的房间里却大量使用这种香,不知是什么道理。在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多喝了几碗酒,无意间闯进怡红院,“扎手舞脚”地仰卧在宝玉的床上,酒气屁臭满屋,“袭人慌忙将她没死没活的推醒”,又恐怕空气污浊,“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拉着刘姥姥离开了怡红院。相对贾母的大花厅,宝玉室内的香虽然也是百合香,但只是普通而非御制的宫香。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十五之夕的家宴,是一年之中的重要场和,故而要使用御制宫香,而宝玉的房间,不过是日常宴居,百合香也就可以,况且贾府只是贵族而并非皇室,也没有那么多的御制宫香可用。由此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在宝玉的房间,经常深夜难眠而发生一些叫人惊诧的故事,是不是与百合香的刺激有关呢?这自然属于另一个话题,不在我们这篇文章的研究范畴。

  香这种东西,在我国古代,历来是人们的钟爱之物。蔡质的《汉宫仪》中便有“含鸡舌香伏奏事”的记载。含香一词后来成为朝官的代词。含香之外,还要熏衣,“西风太池月如钩,不住添香折翠裘”。除此以外,外出的时候,还要佩戴香囊,身份不同,香囊里的香当然也不一样,流风所及,映射于《红楼梦》中的人物也是如此。第四十三回,九月初二这天,尤氏为凤姐过生日,大家都去了,只有宝玉和茗烟骑马出角门向北,一气跑了七八里,见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问茗烟:“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样?”宝玉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檀、芸、降是三种名贵之香,分别用檀香木、芸香草、降香木制成。这样的香,在荒郊野外,哪里寻找呢?故而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看看周围的环境,宝玉也没有办法,还是茗烟提醒了他:“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散香,何不找一找。”听了这话,宝玉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沉,即沉香,属于木香的一种,产生这种香的木头入水即沉。速,是黄速香的简称,是次一等级的沉香。沉香这种香料,最早见于东汉杨孚的《交州异物志》,称蜜香。星,是我国传统度量制度的一个单位,一星即是一钱,沉速是高等级的香,有两钱也很难得,因此宝玉心内欢喜,又问茗烟道:“哪里有炉炭?”茗烟说这就难了,建议再向前走二里,去水仙庵,一处供奉洛神的尼庵,那里肯定有炉炭。见到宝玉,老尼很兴奋,如同见了活龙一般,宝玉哪有心思和她多谈,只是和她借香炉,去了半日,老尼连香供纸马都预备来,宝玉一概不用,只命茗烟捧着香炉,找块干净地方。水仙庵虽然有炉有炭,但是地方腌臜,竟然找不出干净地方,茗烟无奈把香炉放在井台上,问宝玉这里如何?宝玉点头认可,“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了,且不收,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说这受香的冤魂,一定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姐妹,“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茗烟祝的是什么呢?茗烟的祝词是这样的:“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是阴阳间隔,即是知己之间,也不妨时常来问候二爷,“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祝完了,茗烟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宝玉祭奠的,的确是一个女孩,是被王夫人斥骂为“下作小娼妇”的金钏儿。因为受了冤屈,金钏儿愤而投井,致使宝玉遭受贾政的毒打。金钏儿虽然是丫头,是奴仆,与宝玉有主仆之别,但是宝玉仍然想要用檀、芸、降这样高等级的香,后来实际用的是沉速这种更高级的香来祭奠她,自然是有所寄托的。《红楼梦》中的宝玉是一个具有平等思想的人物,如何刻画他平等待人,在祭奠金钏儿所用之香的等级上,便充分地表现出来了。香,于《红楼梦》,不过是一种轻柔细微之物,但在这里却坚硬如铁。这不仅是作家对事物的拿捏——关于香与人的关系,曹雪芹拿捏得十分精准,更重要的是看出作家的精神高度是腐朽、落后,还是高尚、先进。祭神如神在,虽然是祭奠一个屈死的丫头,但在香的选择上,却令人震动而无话可说,“于无声处听惊雷”呀!而这样的做法,当然不应该仅仅反映宝二爷和他的虚拟之境,也应该适于宝二爷、红楼之外的非梦之境——水仙庵外面的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有什么不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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