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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湖畔碎语(两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01日10:22 来源:湖北日报 陈应松

  冬

  冬天的痛苦浮在皮肤的表面,心中还有热肠。一切都控制不住。草色阑珊,诗书翻过。就跟随冬天而去,保不定把你送到灯盏花旁的又一季灵感里

  从北方刮来的风在江汉平原上横扫的时候,会听见土地深处传来的反抗和怒吼。不会沉默的。它何必这般壮烈?杨柳细腰、和风习习的时候会有这么一天吗?有时候,又觉得它很悲怆,像在哭。抗议和哭诉,就算是嘀咕吧。是有点冷,芦穗没有被折磨得倒下,还在白呲呲地微笑,田里的稻茬烧黑了,满目疮痍,就像日子不能再过一样。但另一边,菜畦里一片嫩绿,从苍凉枯黄的色彩里挣扎出来。萝卜长得碧生生的,叶子张扬肥大。不过畦边上的被鸡鸭给啄吃了,只剩下光光的茎,像狗的肋骨。大蒜披头散发,像一些时尚青年的爆炸式发型。油麦菜很细,茼蒿很密,波菜很浪,包菜很紧。——它们自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哀怨,全在葱葱地生长。

  神农架的冬天似乎就是这样,一个用冰雪和森凉制造的世界,在越来越远的群山间白着,一夜愁白了头发,犹如一个传奇老人,躲在高寒山区里,冥想着天地的大事,像另一个世纪的哲学家。

  不能出去,只有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无可奈何的生活。在这样的时候,你会想得非常简单,掐一把水灵灵的蔬菜,切几片用新鲜年猪腌制的腊肉,看它冒出的热气与香气。当然还得要几个说话的人。冬天会让人的期待变得很琐碎很低级。在河边砸着凌片,有野鸭惊飞起,它们是冬泳队员,无家可归,自得其乐。

  我不会想很远,就像一只在火炉前打盹的猫,只做着眼前的梦。火炉让人想到回忆和老年,那些温暖但无力起死回生的日子。我喜欢在冬天里缩手缩脚地到处走动,风很干硬,站在雪山前和站在田野上都一样。不会赞美冬天残酷的美学,呆立和惊讶,是一种本能。我在神农架的冬天里看到过猎狗在雪地里追逐一只野兔的壮丽景色,雪团从树上突然砸下来,崖上的冰瀑像是垂下的万支剑刃。如果你不像狗对雪原上的猎物保持兴趣,冬天依然是灰暗颓伤的。也不想成为一只冬天与死神赛跑的小动物,在雪地上留下艰难觅食的拙劣足印。离城市越来越近的平原上,没有封冻的河流会有波浪近乎音乐的流淌声,好像冬天远没有到来。水鸟依然像平时一样大喊大叫,但煽起的浪烟是要让大地发寒的。

  乡村里的人与物却过着他们真正的冬天。我喜欢看他们的表情,远远望去像是冬眠的村庄,其实有着自己活惯了的生机。雾很大,地上一层霜。过一会儿,抬头一望,太阳出来了,哗哗地往上升扬,遭过霜打的油菜地像群鳞耀跃,吐着冬日的光芒。这真是奇迹。枯草闪闪发光。还有人在田中劳作。冬日的田翻耕后,露出了酥润的墒情,泥巴冻成了粉状,好像春天从土里拱出来了。一只喜鹊在油菜地里啄食虫子。冬天的太阳如果升起来,真是丁丁当当地响。地上浅浅的麦苗在摇晃,土里有了暖气,呼呼地往外冒。看呀,村里的狗在阳光下欢呼雀跃,鸡们则躲在草垛背风处晒太阳,畏畏缩缩地蹲着,每个守住自己刨出的窝。鸡中的公鸡耐不住寂寞,突然骚动且雄起,在太阳下乱跑,咯咯大叫,显得没心没肝的。狗冷冷地看着鸡的表演。有这样的小气候,世界多热闹。

  没有谁想濯濯的花日,这一天总是会到来。时间很慢,人心不急。有时候目光短浅一些会看到很多平时觉得没有用处的欢乐。冬天的痛苦浮在皮肤的表面,心中还有热肠。一切都控制不住。草色阑珊,诗书翻过。就跟随冬天而去,保不定把你送到灯盏花旁的又一季灵感里。

  雪夜

  在越来越干瘦的田园、河流和湖泊上,雪是它们最好的脂肪

  如此憔悴如此疲倦如此寒冷的夜晚,你是一个灰尘和俗世里的谋生者,被生存无端追杀得狼烟滚滚,遍体鳞伤,五内俱焚,恍惚痴狂。可你突然变成了一个静静的听雪者。由谋生者成为听雪者,是雪塑造的,一瞬间,你改变了身份。将寒冷凝聚得这么小,这么柔软,这么娇嫩,弱不禁风的雪,下起来了。在无边无际的江汉平原上,雪如此密集均匀而来,就像瀑布一样倾泻,就像一个人无声的大哭,就像死了爹娘一样悲恸,就像漫天的冤屈,就像一千万个神话中出现的场景。肆无忌惮,千军万马,奔腾直下。哦,这雪,已经难有这样的邂逅了,我用一本书和床头和被子的组合来镇住这突来的打击。一个听雪者,我的内心翻腾。我故意强装镇定,来掩饰我的慌张,仿佛等待恋人初来,深夜叩门。一个聆听者,面对着广袤雪原的深窎和迷乱。雪使大地失去了色彩——虽然是森冷赤贫、衣衫褴褛的冬日色彩,失去了河流和沟壑、村庄和池塘。雪还使大地失去了所有的道路,但风雪中的夜归人找到了它。

  “风雪夜归人。”这五个字,是茫茫古典诗歌中最为深邃的一句,你无论怎样都解不了其中那份美妙奇特的意境。真是千里万里,千世万世,它穷尽了无数的话语和思想,让世界上所有的表达都黯然失色,味同嚼蜡。

  因为还有风雪中夜归的人,我将分外安静。我的命运,就像此刻的我,赶在大雪封堵路口前回到了温暖安全的地方。虽然窗外一片混沌,黑夜变本加厉,让冬天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对有些人,雪不是好东西,像诅咒和鞭笞,像轮番的欺侮。

  静静的雪夜。可以喘一口气了。一窗之隔,可雪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坐拥一床棉被,一个床头,一本书。雪下得这样大,有点猝不及防。雪如此之多,太过奢侈了,太过奢侈了!不能这样,让惊喜来得太猛,排山倒海,让人还没有完全的准备。天空太干净,就像大地深处的盐海,与我们的生活隔得太远。这世上有如此之多的卑劣小人和肮脏交易,有如此之多被践踏的污渍和俗不可耐的建筑。凡是人类生活的地方,必一片狼藉,包括人心。雪的到来胜过传说,就像是从遥远旷野里流窜而来的一群巨兽,抖落着满身蓬松的毛。太突然了,雪总是很突然,又如此地与我们平日经受的生活不同,它的闯入,会让我们的心一个趔趄,一阵绞痛。

  大平原上这种漫无边际的雪,终于把世界碾平了。但它不是廉价的安慰。虽然充斥着假象,应当相信它这夜半辛苦而来的真诚,是全身心的。看,天空非常明亮,深不可测的田野也很明亮,仿佛是拂晓,雪是有光的。所有野外生存的小动物都似乎开始出动了,都在跃跃欲试,欢呼这样时刻的到来,都在暗暗地攥劲儿愣喜。挺住,意味着一切。不能让世界沉沦,梦也几乎快冻僵。需要白银一样的雪安抚我们在冬天没有尽头的无助。

  生活没有平等的时候,尤其在此刻。还有哪些人没有归来,还散落在雪夜的迷茫和欺凌中?一头落下的雪,是他们奔波的见证。

  将大片大片的雪隔绝在门外的时候,有温暖在身,倾听世界在一瞬间变化的奇迹。有聆听雪在竹叶上发出声音的。我今夜让耳朵飞得很远,让它进入平原的深处,在沟壑和湖面上去捕捉雪的声音。是的,如果进一步,“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还有明天从梦中醒来撞到这样喜庆安静、雍容华贵的早晨,眼睛被晴雪所洗,鸟群欢唱。这是后一步的事。重要的是,现在……我手捧着一本书,在灯下,向雪夜的深处致意。

  在雪向更远的原野上推进的时候,村庄把多少梦境壅进更肥厚更暖和的空间,雪像刮刀刮走了大地上的屈辱,空气格外清新。在越来越干瘦的田园、河流和湖泊上,雪是它们最好的脂肪。

  都在经受,慢慢地把自己变得矮小和臃肿。同时,更为宏大的景象将在明天发生。但我依然喜爱下雪的乡村之夜,一张床,一本书,一只聆听的耳朵,一个往风雪深处疾跑的心。而心将消失,成为一片迷濛的白色,成为在风雪中越走越远的睡眠。

  雪花是最为神奇的圣洁之物,是上帝撒下的花朵,只为那些心中有空地的人开放。像是夜半出现的精灵,可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双忙碌的手撒下这样多的花瓣。雪花是天上的水做的。

  多好的夜晚,在这么混乱肮脏的世界上,还有雪存在着,存放在天际。还有这样冷不丁就疯狂倾倒着整筐整筐水晶的大奇迹,还有这样乐观调皮的上帝在眷顾着我们,仿佛偷偷趁着夜晚给我们的门口放了一捆柴禾。活下去是有趣的。紧接着将是更为静谧的梦,在越来越巨大的飘舞飞旋中,在越来越深沉的落雪里,时间与最古老的信仰和幸福连接上了。

  我等待着那些最后归来的旅人,肩扛着风雪,带来野外的寒气。跺跺脚,成为雪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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