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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峰:那一片绿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30日09:35 来源:人民日报 柏 峰

  渭河北岸广阔的关中平原很少有山,山都排列在这块平原的北部和南部,而且还是巍巍峨峨延绵不断的大山,唐代帝王的陵墓就一字儿依着这山势而建,可是呢,中部平原却坦荡如砥一望无际,渭河就像一条玉带贯穿了这整个平原。既然平原上没有山,且关中的庄稼人很少离开自己的家门,不曾见识过真正的崇山峻岭,便将类似于陕北高原那沟壑之地——例如,村子东边不过七八里地的渭河最大的支流洛河西岸边上的一块独立于四周边地的高原深沟的地方命名为东山。

  东山远远望去形似了龟背,简直就是一座荒了几百万年的山。山上长满了雪一样的茅草,也长满了酸枣刺和当地人名之曰老虎膝盖的蔓菁一般的植物。老虎膝盖很禁烧,如是挖了回家,甚得家庭主妇的喜爱,你想想,在宽大的案板上揉好面只待锅里水滚,好把揉扯好的面片扔入煮熟,浇泼了颜色鲜红的辣椒,便是一顿上好的佳肴——这时际,锅灶下添几根老虎膝盖,那是多么带劲的事情呵!于是,平常日子,村里的青年便三五成群,不时去东山挖老虎膝盖,一是节俭了煤,二是还能得到母亲或者小媳妇的几句夸赞,还能借机去洛河里洗洗,一身清爽回来。

  不得不说的是,东山也不是一般人就能随便上得的,且不说荒野得离奇,就是那横隔着山的一条深沟就端的了得——阴黑的看不到底,一遇到阴天,沟底便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磷火,十分瘆人。多少年了,村里动议如何开发这座“处女山”,但是一提到这山势这风水,便搁置了这念头。

  偏有不信邪的人。这年,老党员六爷决心要动动这块宝山了,他毅然决然辞去了村支书一职,带领着几个毛头后生就上了山。山上,荆棘遍地却没有一根能当材料的树,到了晚上,四周寂静得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只听得山风呼啸如同怒涛一般,就有人打了退堂鼓,哭着闹着要回家。六爷不急不躁,平心静气地说:“不怕,要干的,留下;不干的,不留。”说完,就不再言语了,只把老眼幽深莫测地看着远处。

  六爷的话就是定心丸。哭闹的不哭闹了,大家拧成一股绳,抱成一个团,要干就干他个天翻地覆,干他个天青山绿。就这样,硬是在东山上扎了根。太阳出来了,月亮出来了,草绿了,草黄了……就这样,日月开始了,日月过去了……

  六爷咬定青山不放松,一个心眼:植树,在东山上植树!

  在东山上植树不是说一句话,首先要解决水的问题,没有水,树就活不了。虽说洛河近在咫尺,偏偏在沟底下,要把河水抽上来,没有那条件。怎么办?六爷有六爷的办法:挖窖蓄水。关中平原虽然一马平川,渭河贯穿,但是,渭河北岸还是缺水,要吃水,就得打井,那井呀,不是在河滩上,随便挖几下就会汪出一个泉来,这井得打几十米深。有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井筒子打好了,却连一滴水也没有,你说气人不气人!尽管这样,井还是要打,而且要打出有好水的井。打水窖,先要平出一个能收水的场子,六爷勘探了整个东山,踢烂了两双大女子给他经心经意手做的鞋,才选好了场子,背风,向阳,对面就是六爷他们居住的窑洞——于是,东山上第一次升起了炊烟。

  解决了水的问题,一切就都好解决了——依着山势开窑洞,这是天然的空调房,冬暖夏凉;在蓄水场子的边角开一块地种上蔬菜,韭菜、大葱、大蒜、辣椒、豆角,倒也齐整,一年四季都有青菜。六爷隔上十几天下次山,取来在村里的大队部积压了好久的报纸,再去学校借上几本书,供销社灌上几斤煤油回来,山里的生活就这样有滋有味展开了!

  春天,六爷下山买了蚕种,用老棉袄裹紧了带上山,整夜不敢闭眼,一直到蚕纸上爬满了如蚁群一样的幼蚕,然后,请来几个手脚灵便责任心强的人专心养蚕。

  夏天,六爷他们从水窖里把水用轱辘绞上来,挑水给种植的树秧子浇水,他们的脚印,踏遍了这一面坡,那一面坡,这一面一面的坡,就呼呼地长满了树,就拉起了绿荫,绿荫慢慢遮盖了这面坡,那面坡……

  秋天,六爷他们开始修剪树,剪下来的树枝,堆成了山,用来烧火做饭,足够全村人烧上好些年;秋深了,树叶黄了,趁着还没有下霜,六爷他们赶紧挖坑栽树,坑要挖成鱼鳞状,树要栽直,土要填到树腰处,踩实再用镢把砸,然后浇水,呵呵,你就等着吧,明年春季到了,这些小树苗呀,先试探着吐出半粒芽,绒绒的黄黄的,过几天,这半粒半粒的芽呀,忽然就伸出了一小片一小片嫩嫩的叶,再然后呢,小树开始伸腰了,伸腰的小树绿了碗大的一块地,绿了盆大的一块地,绿了碾盘大的一块地……

  冬天,这是六爷他们最为惬意的季节。他们给小树缠上金黄色的谷草,把小树打扮得就像过大年的小娃娃,那么喜气那么逗人。太阳出来,山坡坡上都开满了葵花,葵花手拉手满山遍野地跑,六爷他们也跟着跑,一直跑到六爷跑不动了,歇歇脚,抽口旱烟,等攒足了劲,起身了,再跟着葵花跑呀跑……下雪了,飘舞的雪花真好看,飘过了山这边,飘过了山那边,飘得整个山坡成了琼瑶世界。六爷他们烧热了窑洞里的大炕,围着煤油灯,看书的看书,读报的读报。六爷不看书也不读报,靠墙壁坐,眼睛半闭,旱烟袋也不抽,端在手里,凝成一尊神,他的心里呀,正翻江倒海呢,思谋着明年的事:这里,地阴,栽松;那里,地阳,栽老槐;对,再挖上几口窖,多蓄点水,树娃子都长大了……

  慢慢的东山上的树长大了,长大了的树六爷都能叫上他们的名字,六爷和他们亲着呢,你看,六爷来了,这些树娃子牵胳膊抱腿的,把个六爷欢喜得直乐呵,拍拍这个的头扶扶那个的腰,直囔囔:好好长,好好长!树娃子挺起精神一齐答应六爷,满山里都刮起绿茵茵的风。

  时月如梭。东山上的树越来越多越来越旺,六爷的腰却越来越弯越来越弯。六爷终于走不动了,儿子,女儿来了,孙子,孙女来了,村里男女老少都来了,劝六爷下山,六爷是个明白人,想了想,便答应了——六爷下山的那天,山崖上忽然开满了打碗碗花,直开得满山一片姹紫嫣红;山上的树娃子齐齐刷刷站起来了。六爷笑呵呵地向他们挥一挥手,霎时间,一片绿云便落满了沟落满了山,那绿云遮蔽了整整半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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