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艳丽的霞光永不消逝

 　　重庆出版社新推出的“大地之魂”书系是一套男性作家的小说集，这些作家都对大地苍生有着深厚的热爱之情。陈忠实的《霞光灿烂的早晨》就是该书系的头一本。陈忠实近年最新创作的小说《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和《李十三推磨》为这部小说集注入了新鲜的生命活力，亦是他创作魅力达到一个新高峰的充分彰示。另外的8篇小说中，《康家小院》和《蓝袍先生》也都是其代表作。而最为让人喜爱的小说《地窖》《霞光灿烂的早晨》《日子》，都如沧海日出，永远绽放着笔力的光芒。这些小说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令我们深感惊奇的是，30多年过去了，作品里的人物和故事并不因光阴的流逝、时代的天翻地覆变化而蒙尘自衰。在今日“该丧失的俱已丧失”的人类世界里，正直的呼唤如春风，细细地从许多角落里吹起。美与善是真正的好作家永远追求的终极目标。警惕与敏感、使命与坚守、追索与绽放，陈忠实的作品里自有他高洁的风骨和人格的端直，这也是世人如此敬重并热爱他的根本理由了。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是写作家柳青最难的日子和最后的日子。明明是在追忆、在思念，散文体似乎更能驾轻就熟，而陈忠实却采用了小说的形式、先锋的笔法，大开大合，一江春水向东流般地把可爱的、坚强的、心中有恪守的柳青呈现给了我们。两个细节彻底激活了我们这时代里麻木的神经。一是柳青想要自杀，他决定握住一根电线。从这根电线开始，蒙太奇拉开了画面，忽近忽远，柳青的身世，柳青的成长，柳青亲爱的爱人马葳冰雕般的美丽，放“卫星”的虚假和丑恶，灾难时代的到来，批斗会的残忍……二是开各样政治气候的会议时柳青抠手指的不自觉动作。那手指被活生生抠剥掉了一层皮，血滴到他黑色的裤子上，他也浑然不知。关于电线，我们陷入绝望；关于抠手指，我们感知到的是切肤的钝痛。小说的结尾说：需要交代一下，柳青没有把自己消灭得逞，活下来了……这句话真好似万里春风朗然吹面，我们一面深爱着柳青，一面为陈忠实饱满的爱的胸襟而感到幸福。一个美好的作家正是一个时代的福音。

　　《李十三推磨》是近年不多见的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为许多编辑、评论家和作家所津津乐道。他们快乐并由衷喜爱地谈论这篇小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们的陈老先生，他每出一招，都是那样的让人心服口服啊。既然文章名字是推磨，那么整个故事就是在推磨中完成的。这个挑战可不小，区区几千字，陕西著名的清代剧作家李十三的一生便生龙活虎跃然纸上了。李十三是清末的举人，却是一名候补、不享有俸禄的待命小官员，惟有靠写皮影戏的剧本换粮食度日。这样的日子一下子就过到了他62岁这一年。故事就从这里切入进来，李十三的夫人(一个贤惠的妻子，脾气略为暴躁，会说“唱你妈的脚”这样的粗话亦或是夫妻间打情骂俏的话)，不高兴地进门来告诉正在写戏的李十三说，家里没有面啦，哪怕是一碗小米汤都是没有的。李十三顿时就软了。这时候戏班班主田舍娃背着麦子进得门来，告诉李十三好消息，他写的戏曲“场场爆满”。而今正是夏收大忙之后的时节，约戏的村子一个接一个的多。因为好消息，人也陡然增长了力气，李十三送走田舍娃，决定和夫人一起磨麦子。作者用了一句非常幽默有趣的话：“李十三和他的夫人运动在磨道上。”关于在磨道上如何运动，用去500字，可见陈忠实是一个务实的庄稼人，他所热爱的乡村生活在文字天地里得以充分的拥抱。磨了白面，他便可以继续写戏，赶着在皮影戏演出最欢实的季节里多出好作品。这时候田舍娃又跑了来，他报告给李十三一个很坏的消息，说是官府受嘉庆皇帝之命，捉拿写“淫词秽调”的李十三进京受审。李十三逃亡至渭北平原，他一直有吐血的毛病，这时候就更严重了，三口血之后，永远地倒下了。陈忠实在他为这篇小说所写的附记里说：“写作这活儿，不在乎写作者吃的是馍还是面包，睡的是席梦思还是土炕，屋墙上挂的是字画还是锄头，关键在于那根神经对文字敏感的程度。”这段话陈忠实说的是李十三，却让我们想到了陈老先生自己。多么朴素的对文学根蒂的认知，惟有这样的情怀，才能写出他所懂得的柳青和李十三。

　　这两个故事都是悲剧，是历史人物的传记，是他们生命中最跌宕艰难的时日。陈忠实的文字就是一眼活的泉水，任何时候我们打开小说，鲜活美妙的他们永不死去。

　　而《霞光灿烂的早晨》是写农村分田到户、牲畜也抓阄分配的故事。老饲养员恒老八因为“畜去院空”而颇感寂寥和伤心。马嚼夜草的声音他再也听不着了，这让他颇为抓狂，一夜未眠。抓阄抓到牲畜的人家却没有喂养经验，让牛害病无法耕种，便请恒老八来家里为牛治病。重又回到牲畜身边亲密接触的老八毅然决定，拿出家里所有的存款去买牛回来自己养着。于是“老八却像小孩一样笑眯了眼睛”。这篇小说里我们感知到一种浸透了习惯中的爱。牲畜的温暖情义和味道，恒老八爱惜它们，喂养它们，舍不得别人不惜它们性命地使唤它们。许多个霞光灿烂的早晨里，新开始的一日里若没有牲畜对他依恋的目光，他不知道快乐的滋味还能是什么。

　　书中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发自心田和肺腑的爱与感伤，每一个人物都是田间地头淳朴的男人女人。无论故事延宕到怎样的高潮和激烈，作者在最后落笔的时候都给予了一个充满希望和宽宥的结局，这不是写作技法的定势或者局限。我们这些看客的心若是善良、温情、厚朴的，别人映照在我们心里的那一颗心何尝不是一片有着一样的善良的辽阔疆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