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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我想展现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赎

长篇新作《生死十日谈》聚焦农村自杀群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8日16:32 来源:文学报 何晶

  农村自杀现象,一个社会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事件或者课题,似乎离我们的生活非常遥远,但当它以一个个挣扎的生命、一份份撕扯的情感、一种种无奈 的命运在作家笔下呈现时,让人们感受到切肤之痛。辽宁女作家孙惠芬发表于去年第11期《人民文学》的新长篇《生死十日谈》,带领着读者走近农村自杀群体、 感知那些飘荡在广大中国农村中的无奈命运。

  孙惠芬,这个从辽南农村走出来的女作家,多年来一直将自己的写作植根于乡村这片广袤的土地,抱持着对生活在此之上人们深厚的情感,书写记录下他 们的生活、故事,当然还有苦难。然而参与农村自杀的调查,在孙惠芬这里却经历了一番心理的“折腾”,因为“我经历了一次年龄的‘和平演变’,不知道从什么 时候开始不再愿意面对悲剧。”可一旦她“禁不住诱惑最终跨出去”,就通过笔墨给读者展现了现代乡村生活的另一个侧面,正如她所说:“自杀在我的笔下不过是 一个篮子,它装进的,是乡村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对生死终极问题的追问和思考,这是现实力量的驱使,我无法逃避,我能做到的,只有如 何进去,然后,如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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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生死十日谈》源于您的朋友贾树华教授的“自杀研究与预防课题”,在文中您提到如果不是贾教授的动员您并不会去参加这样一个课题,一个原 因是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喜欢从生活里挖掘悲剧”了。这是不是说,正是因为您对农村的苦难十分了解,农村自杀对您而言某种程度上才变成了一种“不能承受之 重”?

  孙惠芬:写作的源起是这样的,当时我正在老家深入生活,我放逐自己在乡村的山野走访,半年多之后的一天,好友树华说她有一个项目,要带几个研究 生回乡搞“自杀遗族的调查与研究”,希望我能参加。她是我的同乡,是大连医科大学的心理学教授 她做这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已经十二年了,可是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她曾做过这个课题,也就是说,在我没有走出家门之前,这样的信息根本不往我的脑子里 进。采访自杀者家属,听有关自杀的故事,这对写作者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我听后兴奋不已。可是临了,却又有些恐惧,恐惧面对那些深陷灾难的人。这并不是说我 对农村的苦难有多了解,主要是年龄问题,就像我在作品序言里写到的那样,我经历了一次年龄的“和平演变”,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愿意面对悲剧。然而 最后,我还是经不住树华的“诱惑”,参与其中。但因为种种意外的原因,我只断续跟踪访问了不到五天。就是这五天,让我看到了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但当 时根本没有要写什么的念头,是在那个冬天结束“放逐乡村”的返城路上,才突然有了灵感,要写一部“生死十日谈”。于是回家之后,看了二十多天录像带。我爱 人在电视台纪录片工作室工作,在树华的动员下,他跟这个团队走了一个秋天。看录像的二十天,我险些抑郁,写作的激情,正是在这抑郁的“不能承爱之轻”的心 绪下一点点鼓涨起来的。

  记者:作为一位致力于书写农村人物生活和命运的作家,您对农村可以说相当了解,但是当您直面中国农村的自杀人群和他们留下来的亲人、亲身接触那些“被访者”、深入了解他们与“目标人”的生活乃至细微入理的情感、心理时,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

  孙惠芬:多年来我确实一直在书写乡村,但这并不意味我对乡村“相当了解”,应该说,随着在城市里生活时间的拉长,我对农村已经相当的不了解了。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2011年至2012年两年的“放逐”乡村,无论我跟踪多少自杀故事,都写不了《生死十日谈》。是神经网络里有了一个当代乡村更大 更宏阔的背景,内心被当下乡村深刻的变革冲击,那些“被访者”和“目标人”的心理、情感,才有可能在心灵的经纬上着笔,就像绘制地图时需要的比例和坐标。 当然,能写这部书,能在书中谈论生死,同样跟我知天命的年龄有关,这是后话。

  严格说来,面对“被访者”和“目标人”,当时的感受并不比回家看录像时更痛苦,因为人在秋天的乡村大地上游走,满眼都是金灿灿的田野,情绪会得 到一次次释放,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书中不断写到人如何建立和自然的关系,因为我发现了自然的力量。而回到家里,情绪的阴霾包裹在一个屋子里,它们的重量越 发难以承受……或许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情绪才格外饱满。

  记者:进一步地说,您怎么看待这些农村自杀事件?为什么有如此庞大的农村自杀群?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是也与现代乡村建设发展中存在的问题相关?

  孙惠芬:说心里话,我经常往返在城乡之间,可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乡村会有这么多人自杀,后来从树华教授那里了解到,中国自杀百分之八十都发生在乡 村,而我的故乡,自杀率只比全球的平均水平———万分之十六高一个百分点,万分之十七。中国的自杀率是万分之二十三,居世界第一。实际上,自杀是一个世界 性课题,无论亚洲还是欧洲美洲,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自杀永远存在。昨天电视《世界周刊》就报道了一个美国二十六岁电脑奇才施瓦兹的自杀 故事。任何故事都离不开它发生发展的时代和环境,乡村的自杀,自然离不开中国的城乡一体化进程。其实是写作的时候,我才发现,自杀在我的笔下不过是一个篮 子,它装进的,是乡村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对生死终极问题的追问和思考,这是现实力量的驱使,我无法逃避,我能做到的,只有如何进 去,然后,如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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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生死十日谈》关注的是农村中的自杀人群,他们是现代乡村生活的一个侧影,在他们身后,是城乡差距、留守妻儿、农村大学生、老年人养老等 一系列问题,是在现代乡村建设过程中人们观念、思想、情感种种复杂的碰撞、冲击,这些对生命选择极端处理方式的人们和留下来的亲人,他们经历着这个新农村 建设的过程。文学反映生活,对您而言,是否是出于一位作家的义务或者说是自觉,记录下了这个时代农村的生活、情感、命运和它存在的种种问题?

  孙惠芬:这是一次不期然的写作。在此之前,我把自己“放逐”乡村,是要写另一部作品,那部作品在我心里酝酿了很久,关乎这个时代的乡村、当下, 乡村城市化,想为这个时代的乡村和当下留下自己的笔墨,有自觉的成分。可是遇到《生死十日谈》,我居然不自觉地把另一部作品放下了,我倾其所有,彻底地把 自己沉浸在这部作品里了,它的精神面貌,在某些地方,符合我对想象中那部作品的期待,但也有意料之外,比如:在这部作品里,我写出了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 赎!这在采访自杀之前是无法做到的。现在,我觉得我做到了,不但如此,它几乎是牵引我走进《生死十日谈》的灵魂所在。所以,我特别感激在2010年那个冬 天推动我走出家门的朋友,感激我的同乡好友树华,感激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

  记者:文中,自杀者有很多是女性,有为“一泡屎”自杀的婆媳二人、被丈夫抛弃的赵凤、回乡的女大学生耿晓云,也有许多被留下的女性,跳大神的徐 大仙、将小儿子洞房给了大儿子的万母、为糖尿病丈夫自杀的李燕……女性处于各种关系中,婆媳关系、夫妻关系、母子关系,女性是乡村中的弱者,但同时也是坚 韧者,她们的命运总是让人特别关注。《生死十日谈》也是如此,一个个女性十分凸显,为何对乡村女性命运特别关注?

  孙惠芬:在写作过程中,我没有刻意关注女性,在许许多多故事中选取这些故事,是听凭了写作中的直觉。女性的坚韧和内心的强大一直是我的真实认知,或许这种抹不去的认知左右了我的写作。不过,确实树华教授告诉我,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女性自杀死亡率高于男性的国家。

  记者:《生死十日谈》 在 《人民文学》“非虚构”一栏发表,但您说这其实是一部小说,有许多是您虚构的?能不能具体谈谈。

  孙惠芬:运用访谈这样一个线索,营造访谈的现场,都是为了造成一个非虚构的阅读场,让读者更切近一种感受。这是我的故意。而实际上这里许多故事 和人物都是虚构,比如姜立生,杨柱,吕有万,很多很多。把看到的和听到的故事进行整合,对人物进行塑造,在建立一个现实世界时,我其实企图将读者带到另一 个我的世界,我要表达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到这一点。但不管怎样,在我心里,它是一部小说。

  记者:您提到在您的实际参与与后来看录像的调查中,人物是扁平的、有些事件的逻辑性是缺乏的,因而您虚构了小说的一些人物、故事。是不是相较于 原始的非虚构材料,通过小说这种形式,读者才能看到更为广阔与深层的农村?看到人性、生命?作家的情感、观点才会更有效地表达出来?

  孙惠芬:是。只有小说这种形式才能完成在我看来更为深广的艺术内涵。访谈确实曾让我亲历了一个个现场,包括录像带中的现场,但原始的讲述有闪光 的地方,局限也非常大,讲述者只能提供一个侧面的信息,加上心理学的访谈问卷有它自成一体的套路,很难打开故事的脉络,但正因为这一点,为我的后期创作提 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我对人生、人性的看法,对生命、生死的感悟,才得以更松弛更深入的呈现,应该说,是这些丰富而杂乱的非虚构材料,让我有了一次有如在 秋天的旷野中奔跑的倾情想象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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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生死十日”这个题目,生与死,来与去,怎样活着、如何死去,这是文学热衷的话题,因为由此我们看到生活、思考生命。书写这样的“生死十日”,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期待引起人们怎样的思考?

  孙惠芬:前边说过,能在这本书中谈论生死,是年龄赋予的优势,是经历的恩赐,倒回去五年,我写不了这样的故事,完成不了这样的作品。这跟了解多 少乡村生活无关,而跟生命的积淀有关。若问想要在这本书里表达什么,我想,只一点,就是想通过死者的死,探讨活着的人该如何活着,通过活着的人如何活着, 见证当代乡村生活的真相,从而呈现当代人乡下人自我心灵救赎的过程。小说主线跟踪的是自杀者,死去的人,可采访到的都是自杀者的亲属,是活着的人。他们在 经历了灾难之后,没有把更多的责任推给社会,他们自我承担,在生的道路上挣扎,默默无声。谈论死是为了研究生,人类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痛苦和灾难,可当这 一切不可避免时,如何生就变成了最严峻的考验。当然,这在另一个层面上,指向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制度和社会。

  我写的是乡下人,是那些受苦受难的人,而写完之后我发现,它投射出的是每一个人,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不管是农民还是知识分子,因为困难、苦难如影随形,在这个变革发展的时代,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走在这条自我救赎的道路上。

  记者: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十日”,对您看待生命生活的方式是不是有了影响?

  孙惠芬:这本书的写作,对我改变非常大,它让我经历了一次淘洗,懂得了活着的美好。它让我比原来更进一步地做到了放下。小说中引用了《返老还 童》电影里一个老者的话,他说我一生经历了七次雷击,后来我明白,那是上帝想告诉我:活着,是多么美好。现在,我想说,我生命中经历这次与死者的面对,是 上苍想告诉我,能够平静平安地活着,是多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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