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汉胤：凝固的记忆

　　重庆，这座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太多历史记忆的城市，如今已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鳞次栉比的大厦，仿佛为这座古老的山城插上了无数伸向天空的翅膀，整个城市就像要振翅欲飞。夜幕降临，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又将其装点得星汉灿烂、如梦如幻，犹如迷人的光影世界。

　　重庆，新中国历史上第4个直辖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被称为“中华民国陪都”、“同盟国中国战区司令部驻地”等。这座城曾经风云际会，聚焦着全世界的目光，深刻影响过中国的历史命运。如今来到这里，在现代化的摩天楼宇、五光十色的商场、四通八达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已很难寻觅到当年的历史痕迹了。只有亘古不息的嘉陵江、长江，依然循着历史故道，在朝天门前默默交汇在一起，泛起一道长长的波纹，然后腾起滚滚巨流，不舍昼夜地向东而去。江水不会倒流，难道那些铭刻于人们心中的历史记忆，也随着滔滔长江逝去了吗？

　　漫步嘉陵江畔、红岩村、歌乐山、磁器口古镇……凝固的记忆会在这里慢慢复苏。原来这座英雄的城市，已将那段泣血山河的悲壮岁月，浸润在了这片美丽的山水间，沉淀为重庆的地域基因、精神血脉，传承在人们的心中了。

　　在中国现代史上，还没有哪一座城市，经历过如此野蛮、疯狂、持续的大轰炸。从1938年2月至1943年8月，日本陆海军及航空部队，对重庆进行了为期6年多的“无差别大轰炸”。大轰炸共造成重庆2.36万人死亡，受伤13.78万人，炸毁房屋17608栋，使重庆市区大部分化为了废墟。8年艰苦卓绝的抗战，重庆人民在后方，同样付出了惨烈的牺牲。当年在重庆度过那段烽火岁月的人们，如今大多已谢世。但我坚信：在重庆经历的那段艰苦岁月，将会是他们终生难以忘怀的生命记忆。

　　1937年南京失守，重庆成为陪都后，这座西南工业城市，迅速成为了当时中国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不愿做亡国奴的各界人士从全国各地陆续来到重庆。大批文化人到达重庆，在沙坪坝、歌乐山一带居住下来，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文化人聚居区。“歌乐山”，大禹汇集诸侯于涂山，召众宾歌乐于此而得名。在民族危亡、艰苦抗战的岁月里，全国各地的文化人又云集于此，在歌乐山洋溢起了豪迈的抗战歌声。他们的到来，为重庆带来了浓郁的文化气息，并在重庆创作了大量慷慨激昂的抗战文艺作品，留下了许多充满文人情趣的动人佳话。

　　1944年，父亲尹瘦石辗转来到重庆。到达重庆后，他在沙坪坝津南村柳亚子寓所，见到了柳亚子。两人分手于即将陷落的桂林，分别后，各自奔波于战乱中，断绝了音信，如今在重庆重逢，自是格外高兴。父亲和柳亚子是同乡，抗战爆发后父亲来到桂林，与从香港转移来的柳亚子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父亲仰慕柳亚子的道德文章，更为他的史学造诣所折服。在柳亚子的倡导启发下，父亲在桂林创作了大量历史人物画，柳亚子观画后，以诗人的澎湃激情，题写了许多豪迈诗句，以激励国人的抗战精神。桂林期间，在柳亚子周围，云集着一批文化人，虽身处抗战岁月，这些离别故乡、投身抗战的文化人，却依然充沛着文人情怀，小酌雅集，诗画唱和，对战胜侵略者怀着必胜信念。在桂林，父亲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画展中展出了他为柳亚子画的写生像，柳亚子在画上题诗：“阳羡溪山君入画，吴江风雨我惊魂。如何异地同漂泊，握手漓江认酒痕。”一次小酌后，柳亚子幽默地写下“酒徒画丐”四个字送给父亲，戏谑自己为酒徒，调侃父亲如画丐。虽漂泊于离乱世道，仍不失放达无羁的文人情致，乐观豪情溢于纸上。日寇逼近桂林，柳亚子与父亲约定到重庆见，临别时，柳亚子赋诗一首给父亲：“尹宜兴与柳吴江，今日分别恨未降。自古画师多入蜀，愿君彩笔换无双。”时隔数月，两人便又在重庆团聚，把酒叙别情，自是另一番欣喜。

　　1945年8月15日，重庆人民在战争瓦砾上迎来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当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父亲在欢庆胜利的欢呼鞭炮声中，回想这场中华民族付出巨大牺牲的战争，今天终于赢得了胜利，自己离家出走，告别故乡亲人已整整8年，历历往事，悲痛郁积，不禁泪洒衣衫。如今，这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使他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为此，他想将在战争中所绘作品，与柳亚子创作的诗词，共同举办一个联展，以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这个提议得到柳亚子的欣然同意，两人便开始了紧张的筹备工作。

　　筹备联展期间，国共和谈在重庆举行。毛泽东主席来到重庆，柳亚子与毛泽东相识于大革命时期，两人诗道交往，互为欣赏。得知毛主席来渝，柳亚子立刻与毛主席取得了联系，并向其索诗。毛主席接到来信，马上会见了柳亚子，不几日又与周恩来、王若飞到柳亚子寓所拜访，彼此回忆往昔，畅想未来，交谈甚欢。此后一天，父亲正在柳亚子寓所商讨联展之事，毛主席又派车来接柳亚子赴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晤谈，柳亚子邀父亲同往。车至化龙桥红岩嘴办事处，毛主席在门口迎接柳亚子，柳亚子向毛主席介绍了父亲。

　　毛主席握住我父亲的手：“哦，艺术家！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艺术人才是极为重要的。延安有一所鲁艺，在抗日斗争中起了很大作用。不过，那里的艺术家都是窑洞里培养出来的‘土包子’。”

　　父亲回答说：“我也是‘土包子’，没有留过洋。”

　　毛主席大笑：“我们彼此彼此。我只读到师范……”柳亚子见毛泽东与父亲谈兴正浓，随提出父亲欲为其绘像的请求，毛主席望着年轻的父亲愉快地同意了。

　　10月5日下午，根据办事处的安排，父亲来到上清寺张治中寓所，与周恩来同车前往红岩嘴办事处，办事处的钱之光接待了父亲。在父亲《自订五十年谱》中，父亲曾记述过此事：

　　那天到办事处，钱之光先与他交谈了许久，然后引父亲到一个僻静房间。父亲观察了一下房间，将窗帘拉开，透进光线，然后搬了张藤椅置于窗前，在对面放置好画板笔墨，示意钱之光准备好了。钱之光随即上楼请毛主席。不一会，毛主席身穿一件黑色大衣走下楼来。见到父亲再次热情地握手后，他笑着问：“怎么画啊？”父亲请毛主席在藤椅上就座，待毛主席坐好后说：“写生时您可以吸烟、想事，但不要大动。”毛主席示意可以开始后，父亲便舒纸运笔开始写生，40多分钟完成了画像。毛主席起身笑着走过来，望着画像问钱之光：“像不像啊？”热情地留父亲在办事处吃晚饭。父亲表示感谢，说正在筹备联展随告辞，毛主席将父亲送到门口，嘱钱之光派车送父亲回。

　　多年后，父亲对我回忆起当年为毛主席写生的情形时说：“当时毛主席头发很长，胡须也没剃，写生时他不时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可能是在思考和平谈判的事情吧。故没有留下吃饭，怕过多打扰他，但遗憾是告别得太匆忙，忘了请毛主席在画像上签上名字。”

　　柳亚子见到父亲为毛泽东画的写生像，沉思片刻，即赋诗一首：“恩马堂堂孙列健，人间又见此头颅。鸾翔凤翥君堪喜，骥尾骖随我敢呼。岳峙渊渟真磊落，天心民意要同符。双江会合巴渝地，听取欢虞万众呼！”不久，柳亚子收到毛泽东的复信：“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将写于1936年的《沁园春》抄录在第十八集团军信笺上，附在信中。柳亚子阅后，极为赞赏，随以当仁不让的诗人气魄与激情，依原词牌和词一首，遂成一段佳话。

　　经过两个月的筹备，“柳亚子尹瘦石诗画联合展览”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举行。联展共展出两人作品100多幅，柳亚子的诗词作品有《咏史四部》《受降将军歌》《不死一首》《沁园春》《赠毛泽东先生》《赠董必武先生》《示沈衡山、郭沫若》《曼殊生朝诗》《鲁迅生朝诗》《抗战胜利口号》《自题樱都跃马图》《题正气歌十四图》等；父亲展出的画作有《毛泽东主席像》《柳亚子先生像》《沈钧儒先生像》《伯夷叔齐》《屈原》《周处斩蛟图》《史可法督师扬州图》《延平王海师大举规取留都图》《石壕吏》《瞿张两公殉国史画》《正气歌画意》《防空洞中》《遗民图》《群盲》等。毛泽东的《沁园春》词，没能在联展中展出，只展出了柳亚子先生的和词。预展时，周恩来、王若飞、郭沫若等前来观展。联展开幕当天，重庆文艺界及各方人士100多人出席了开幕式。开幕当日，《新华日报》为联展出版了特刊，毛泽东为特刊题字“柳诗尹画联展特刊”，刊发了郭沫若的《今屈原》、茅盾的《“柳诗尹画”读后献词》、徐悲鸿的《尹瘦石的画》、翦伯赞的《尹瘦石的历史画》，以及丰子恺、端木蕻良、陈迩东等人的评论文章。

　　联展闭幕后，柳亚子和父亲将书法作品《赠毛泽东先生》和《遗民图》《群盲》两幅画，托周恩来回延安时赠予中共中央。

　　与毛泽东的两次会面，给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进而读到毛泽东的《沁园春》词，更是爱不释手。柳亚子看出父亲的心愿，更出于对年轻有为的父亲的奖掖，忍痛割爱，将毛泽东给他的《沁园春》词慨然赠予父亲。父亲欣喜之余，进一步请柳亚子将毛泽东给他的书信，以及他写的和词一并收藏，并恳请柳亚子为其写一篇跋文。柳亚子不但没有觉得父亲得寸进尺，反而觉得父亲极富收藏意识，对父亲的要求一概满足，挥豪写下神采飞扬的一篇跋文：

　　毛润之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日当与润之评论之。余意润之豁达大度，决不以自歉，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得耳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以下之讥欤！余词场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终逊一筹，殊自愧汗耳！瘦石既为润之绘像，以志崇拜英雄之慨；更爱此词，欲乞其无路以去，余忍痛诺之，并写和作，庶几词坛双璧欤？瘦石其永宝之。

　　亚子记于渝川津南寓庐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父亲得此双璧，一直珍爱着保存在身边，生活稍微安定，将其装裱好，悬挂在自己的画室，并将画室命名为“仰雪词馆”，还刻了一方“仰雪词馆”的图章，盖在自己满意的作品上。然而，父亲亲身经历参与见证，亚子先生嘱其永宝之的双璧，仅仅在他身边保存了15年，1960年被中央档案馆一并征去。

　　联展闭幕后，父亲向周恩来提出想去延安。周恩来当时正忙于国民党召集的政治协商会议，介绍父亲与中共驻渝办事处的齐燕明联系。经齐燕明的安排，父亲于1946年3月6日与梁漱溟同机飞往北平，随后转赴张家口晋察冀解放区，在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任教。再次与柳亚子分别，告别了终生难以忘怀的重庆。

　　“岳峙渊渟真磊落，天心民意要同符。”顺应中国人民意志的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和平谈判破裂后，经过3年内战，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打垮了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一别4年，父亲与柳亚子又取得了联系。应中共中央电召，柳亚子由香港到达北平。即将赴北平出席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首届代表大会的父亲，收到了柳亚子的来信：“兄下旬能抵平，高兴极了。我已奉毛主席之命，住在颐和园益寿堂，算是给我养疴吧。”父亲抵达北平，又收到柳亚子的信：“知兄已来平，未能速见为怅。弟住颐和园益寿堂，盼兄即日一谈。此信即可作为通行证可也。”父亲即刻持信往颐和园与柳亚子见面。两人自抗战始，桂林、重庆、北平分手又聚首，始终心心相印，友谊日久弥坚。如今中国终于获得了和平，使两人对中国及自己的未来憧憬在心。

　　柳亚子留在北京，父亲赴内蒙古文联工作。1958年6月21日，柳亚子在北京逝世。悲痛不已的父亲赶到中山堂出席公祭大会，在执绋护送柳亚子棺木行进中，父亲仿佛又听到了柳亚子熟悉的声音。与柳亚子交往20年，柳亚子的豪迈气概、隽永诗句、亲切教诲，历历如在眼前，痛失这样一位良师益友，父亲悲痛之余更感慨万千。而此时的“仰雪词馆主”，也经历着他人生的重大挫折。出席完柳亚子葬礼不久，父亲便带着对柳亚子的思念，被发配到黑龙江850农场，在冰冷的完达山开始了伐木生活。在那里，“仰雪词馆主”才真实地领略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的严酷。更让父亲惊讶的是，抗战时期在桂林、重庆相识的一些文艺界朋友，竟然又在这里相聚了。然而，物是人非，朋友相会在这里，已没有了当年的心境。

　　1994年，父亲将自己毕生的代表作与收藏，包括那幅毛泽东的写生像，一同捐赠给了故乡宜兴，宜兴为父亲建立了艺术馆永久收藏。1998年父亲在北京逝世，遵照父亲的遗愿，将父亲的骨灰送回宜兴撒入了故乡太湖，抗战炮声中少小离家的父亲，如今终于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故乡。

　　1945年，在嘉陵江畔留下的那段诗画佳话，至今已过去67年了。然而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党的领袖以文人的交往方式，以诗人的豪迈气魄，表现出的自信、胸怀、平易、才华，给我们今天，留下了什么启示与思考呢？

　　2012年11月，接到重庆沙坪坝宣传部的邀请，参加“诗意沙坪坝”的文学活动时，我将父亲当年为毛泽东画的写生像复制了一幅带到重庆，赠给了红岩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