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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跟丁、奴隶与丫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5日14:23 来源:文艺报 王 彬

  《红楼梦》第十三回题目是:“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初稿题目的前半则不是这样,而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讲述秦可卿与贾珍私通败露之后,在天香楼自缢而亡。定稿不仅更改了题目而且将这段情节芟夷,用脂砚斋的说法是:“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文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虽然如此,在此回之前,仍然保留了一些可以推导的线索。比如,第七回,凤姐带着宝玉去看望秦可卿,在秦氏房间,宝玉见到秦钟,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宝玉一见若有所失,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二人遂成相契。晚饭过后,尤氏派人送秦钟回家,谁知派了焦大。焦大喝醉了酒,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办事不公,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而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真是没有良心的王八羔子!正骂得兴头上,贾蓉送凤姐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住骂了几句,焦大反而火气更大,追着贾蓉大叫起来。凤姐看不下去了,对贾蓉说,还不赶紧打发了这没有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众小厮便上来把焦大“掀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索性大骂,“连贾珍都说出来” ,乱嚷乱叫道:“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公公与儿媳妇私通叫爬灰,也作扒灰。灰,即媳的谐音。

  焦大敢于这样骂,是因为他曾经和宁国公“出过三四回兵”,用尤氏的话说:

  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而焦大的话是:

  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焦大与宁国公——也就是尤氏所说的太爷,是一种主仆关系,但是由于曾经救过宁国公的性命,故而“有祖宗时都另眼相看”,哪里想到贾蓉今晚却把他捆绑起来,塞进满嘴马粪呢!焦大这样的角色,在当时叫“跟丁”,追随主人征战而九死一生,虽然救了主人的性命,却依旧不能改变家奴身份,主人虽是高看一眼,仍然与其他家奴一样,只是从事的行业不同而已。

  当然,同样是家奴,与主人的关系也有亲疏之别,其地位也有高下之分。反映在《红楼梦》中也是如此。第六十三回中宝玉把小丫鬟芳官妆扮成男孩子模样,芳官十分称心,对宝玉说以后外出,你就说我是与茗烟一样的小厮罢了。宝玉担心外人看出来,芳官笑道:“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宝玉认为不错,对芳官说:“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这样的人物在贾府,也“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贾府里有多少这样的奴隶,没有细说,但是,虽然只是简略一笔,却提供了残暴的时代背景。这就关涉到清初的历史了。

  满洲贵族在入关前后连年征战,为了对参战官兵“酬庸报功”,便把大批战俘作为奴隶。王先谦在《东华录》中记述:天聪四年(1630)四月三十日,阿巴泰、济尔哈朗、萨哈廉军还次阳石木河。“上(皇太极)问,是役(指永平之役)俘获视前二次如何?对曰,人口较前为多。上曰,财帛虽多不足喜,惟多得人奴可喜也。” 不仅将被俘获的战俘强迫为奴隶,而且将战地的百姓也强迫为奴隶。时人陈殿桂在《与袁堂诗集》中悲愤地写道:“西风古道黄埃起,对对形状逐鞭弭。好男好女是谁家,何处驱来若羊豕。乡音呕哑不成言,龆龀悲啼孩稚喜。车儿载入营中去,从此爷娘千万里。”仿佛牧羊赶猪一般,把一对一对的百姓驱赶到军营里去,小孩子哭啼,大些的孩子却以为好玩而高兴,这是一幅多么惨痛的画图。

  这些奴隶,有些被留下来作为家奴,有些则被贩卖换取银两。明末清初的历史学家谈迁在《北游录》纪闻下“人市”中记载道:“顺承门内大街骡马市、牛市、羊市,又有人市。旗下妇女欲售者丛焉。牙人或引至其家递阅。噫,诚天之芻狗斯人也!”顺承门是北京宣武门的旧称,附近有骡马市,今之骡马市大街即由此得名。有个叫冯仁寓的人写过一首骡马市谣,其中有这样几句:“骡马市中日两市,晨市者活晡市死。活市骡马供鞭笞,死市骡马鼓刀耳。”早市销售的骡马是用来劳作的,也就是“供鞭笞”,而被牵进晚市的,则将落入汤锅,“愁看一跌果人腹,屠沽之手而何酷!”这固然是残酷的,更加残酷的是,骡马市周围还有人市。芳官这些丫鬟是否从这里的人市购买而来的呢?不是。《红楼梦》在介绍她们时写道:“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礼教习——以及行头等物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她们来自苏州,犹如货物一样被批量买来,被训练为戏子,以供贾府的主人享乐。这个小戏班子后来解散了,芳官给了宝玉,藕官、蕊官、葵官、豆官也都分给了众姐妹。一天,赵姨娘因为茉莉粉的缘故,将芳官打了两个耳刮子,藕官等人知道了,立即跑来与赵姨娘撕扯。豆官先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其中,“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则直挺挺躺在地上,哭得死过去。而在检抄大观园之后,便有芳官等三个干娘对王夫人说,自从“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芳官就疯了似的,勾引上藕官、蕊官,“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王夫人听了大怒:“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正是八月十五,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来送供尖,知道了这件事情,便对王夫人说,“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府上到底是向善人家,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皆如此,“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王夫人觉得她们说得有理,便把芳官等人放了出去。“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在芳官这三个小丫鬟看来,贾府当然不是她们的乐土,但是娑婆世界,她们又到哪里寻得乐土?佛说众生平等,普度犬鸡,然而如果她们知道了那两个尼姑的内心活动“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还会相信“般若婆罗蜜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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