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规律

　　前阵儿在岳麓山上吃饭，那地方原先是关帝庙，后来改成饭庄，廊柱高耸，清肃莫名，檐前石坪间有六角深井，青苔盈盈，井水幽幽，映着山影同白云，实在是处好所在。那饭庄的菜亦甚可口，不要点，一桌包了，饭庄给你配菜，配的是荤素各样，样样好吃。一桌食客中，那天又有一位高人，谈各位的面相运程，人人被谈得点头称是，“那你郎家讲得准来，真的是一个字：准！”我素不信这一套，听众人这一说，就对那高人道：给我也来看看！那高人抹抹嘴，眼神聚了，瞧我半天，说，在座各位，你的神最旺，跟我有得一比。精呢，也旺，比他还旺——顺便拍了拍旁边一位后生崽的肩；只是气呢，相比之下有些虚。我哦一句，问他何解呢？他道：你本来气也是旺的，但你生活无规律，喜欢熬夜，人在夜里要一点之前就睡觉，你总是熬到两三点钟才困，其实你也是有困意的，就是霸蛮撑起来熬，耽误了子午觉，所以气的方面你就有些虚了。我一拍腿说高人呐你郎家真的是说得准！其实我夜里也不工作，就是喜欢电脑上这样看看那样看看，时间刷地就到了两三点，我也不晓得是何解。高人指点道：你只要改了这个毛病，元气就自然会恢复，这样你的精气神，就样样都是旺。你是有福气的相哦！不过我也晓得，让你困得早，比方十点十一点让你上床，你是横竖困不着的。我说那是那是。他说，那你尽量早点困，总之一点钟之前一定要上床。我说好的好的。

　　那天我着实高兴了一把，但也有忧虑，一点钟之前睡觉，我做得到么？

　　我至少有三十年的时光，就没有在夜里一点钟之前睡过觉。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工作发狠，其实我就是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比方翻两页书，在电脑上看阵儿新闻，看阵儿球赛，看阵儿电影，网络上看看别人家的口水仗，或论坛里的怪论奇谈，随便一来就到了两三点；什么正经事都没干，时间就梭了过去。

　　我就是这么一个生活无规律之人。困得晚，起得也晚，总之就是散漫，而且，懒，不锻炼，四肢乏乏的，皮肉松弛，精神亦松弛。朋友中不乏热爱体育运动的人，打网球，打羽毛球、乒乓球，骑赛车，打拳，长跑等等，我不向他们学习，还编了个蒙骗自己的理由：生命在于不运动。这事老婆同志时常指责我，说谁谁谁，每天都打球、游泳，哪个像你一样懒的啰。我就说你见过乌龟运动的么，乌龟最懒，但是最会养生，最长寿，道理就是一个，不运动。老婆词穷，道：你就是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懒得齿你！但她总还是要将我从电脑上拽下来，说：走，跟我散步去！我只好将拖鞋换成跑鞋，跟在她老人家身后一直走到湘江边。黄昏里河边上人影幢幢，晃来晃去，老婆就教育说，你看看多少人在锻炼身体，散步的，跳舞的，打太极拳的，什么都有，这些人都是热爱生命的。有天早上，老婆同志强迫我起来，跟她到白沙公园去跑步。在小山顶上的草坡旁，遇到了从前住红旗区时的三位邻居，他们结伴每天早晨从红旗区跑到这里来练剑。见面好亲切，轮着握手，每天锻炼的手非常有力。“你的手好软喔，到底是拿笔杆子的。”他们笑笑地说。又说好久没见到了，怕有四五年了吧。我说哪有，哪有。“老何这几年看上去还是老了蛮多哦。”他们又说。我说肯定，肯定。老婆就在一旁道：不锻炼噻，不锻炼还会老得快！“那是要锻炼。”有位老邻居说，“我们每天坚持练剑，有十来年了，我们几个差不多都没有进过医院咧。”老婆说，你听听，你听听，榜样在这里，还不学习！但是第二天，老婆再叫我起床跑步，我就借口说晚上没睡好，起不来。老婆关门之前丢了一句话：你是无可救药的人！

　　哦，是的，我承认，在这方面我无可救药。那天听了高人的话之后，我也曾跟自己说，还是早一点睡觉吧。但当天晚上，我提醒自己要早点上床时，一看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仍是到了两点。老婆同志一般都是十一点左右就上床，看一刻钟报纸，然后倒头就睡。她夜里一两点钟总要起夜，而且每每经过书房门口就会探头道：你不早点睡！我头也不抬应道，好咧，就好咧。老婆回来又探一回头：好咧好咧，我都睡了一觉了你还好咧好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信用！

　　我听了亦知错，但知错不一定能改。我总跟老婆解释，我的生物钟跟别人的不一样，所以你不能像要求别人一样来要求我。老婆说：狡辩！我亦晓得这是狡辩。我的生活不规律，完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有能力纠正，但惯性大于纠正的能力，怎么办呢？

　　昨晚，我痛下决心，在一点钟时爬上了床。我拍拍老婆，说，嘿，我今天困得早呵！老婆被我拍醒了，问，什么时候了？我大声道：才一点！

　　老婆说：你吵醒我了。

　　我说：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我正在按你的意见改造自己。我会成为一个生活有规律的人的。

　　老婆喃喃地说：祝贺呵，祝……贺……又进到梦里去了。

　　不过，这么早就困，我困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