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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对羊》的“西方资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3日09:39 来源:文艺报 路 怡

  云南作家夏天敏和他的小说《好大一对羊》毫无疑问已成为近几年文坛的一大亮点。小说在《当代》2001年第5期发表后,被多家权威期刊转载,并在众望所归中接连获得第二届《当代》文学奖和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读者的钟爱,名家的赞赏,无疑是对夏天敏文学创作取得新突破的充分肯定,同时也表明作家在追求艺术独创性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步伐。这篇小说的创作角度和技法与作家以往的作品相比出现了不小的变化,以至作品的内涵与外延都变得丰厚起来,小说写得很艺术,让人读后忍不住要“一唱三叹”。

  初读《好大一对羊》,只觉它从里到外、从艺术构思到叙事风格都散发出浓郁的西方现代主义的气息,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阅读体验。这无疑在提醒读者,《好大一对羊》既不同于夏天敏以往的任何作品,也殊异于当今文坛其他作家的作品。夏天敏在几年前就曾通过媒体表示,他的写作仍然会以现实主义手法为载体,执著于乡村叙事,但同时他也希望能在风格的多样化和写作技巧方面有所突破,以便能带给读者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好大一对羊》体现了作家的艺术追求,它也确使我们眼前一亮。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问世完全可以看作是作家在艺术追求道路上取得的令人可喜的阶段性成果。作为一篇连获殊荣的佳作,《好大一对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无疑是多方面的,其中突出的一点就是对包括荒诞派戏剧、黑色幽默以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在内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诸流派的各种创作方法和表现手法的吸纳,正是这点直接造成了这篇作品叙事风格的多样化和审美意蕴的丰富性。

  夏天敏是一个出生并居住在中国西南一隅的乡土作家,值得赞赏的是,他的视野并不狭窄,他不但熟悉自己生活的那方热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有相当透彻的了解,而且对于西方文化也有比较精当的认识和理解。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从来都是精华与糟粕并存,而夏天敏在构思和创作《好大一对羊》的过程中也始终对它保持着一种清醒的认识,他在吸收和借鉴荒诞派戏剧、黑色幽默以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诸流派的写作手法和艺术技巧时,遵循的正是鲁迅先生所倡导的对于西方文化应抱有的正确态度:拿来主义。现代主义诸流派所提供的“西方资源”不仅为他所用,而且是“点铁成金”的妙用。这充分表现在,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流露出的明显的个人主义、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倾向被他所摈弃,而现代主义诸流派的那些富于创新意识的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则被他加以吸收。于是我们看到,《好大一对羊》既坚持了现实主义创作的底线,在此基础上又实现了对单一技法的突破。对异域文化的批判接受和科学转化造就了这篇作品卓尔不群的艺术风貌,也使作品的意义阐释空间无限延展。

  称《好大一对羊》为现实主义的杰作,首先因为它的素材来源于作家在农村挂职时的亲身经历。这说明生活中原本就存在着荒诞,作家只是赋予本身就很荒诞的内容以同样荒诞的形式而已。故事发生的背景在边远落后的滇东北乌蒙高原。某地区副专员刘某深入山区访贫问苦,与贫困户赵德山结成帮扶对子,在无视山区自然生态和畜牧条件的情况下赠予他一对价格不菲的外国良种羊以“帮他脱贫”,各级官员又把这一“政治任务”层层加码并如千斤重担般压在德山老汉身上。感恩的本能和“政治任务”的威压逼得老汉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陷入混乱无序的深渊,老人像侍候金枝玉叶一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麦面、黄豆、鸡蛋用来喂羊;自己全家冻着,还得给羊建暖房;可是这两头外国羊还是不适应高寒山区而一天天消瘦,伴随着养羊的过程,老人的情感也经历了几多波折,结局则是幼女丧命,家破人亡。这是一个典型的扶贫不成反遭灾的悲剧,读来真是令人欲哭无泪。

  《好大一对羊》呈现给读者的原本是个实实在在的悲剧,但夏天敏却不准备把它当作悲剧来讲,他要让它带上点“幽默”,且要把这种幽默染成“黑色”。夏天敏用喜剧的形式来表现悲剧内容,这正是“黑色幽默”的惯用手法。《好大一对羊》的主人公德山老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世界肯定是“出了毛病”,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毛病,更无从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之中,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所有等待的结果也只是越陷越深。

  在作家的叙事中,既然一切都乱套了,那么正常的人类生活准则就成了不正常的,不正常的东西反而成了正常的。在这种构思上的反讽中,幽默的效果就产生了。于是我们便看到,为使一对“扶贫羊”不致被高寒的天气冻坏,德山一家不仅贡献出身上的衣服,以自己的体温为羊御寒,而且用专员送的质地高贵、薄如蝉翼的衣裙把羊打扮得“像马戏团里的羊一样滑稽可笑”;为给羊抓膘,德山采纳小女儿建议,忍痛割爱掏重金租马驮羊去30里外的草滩放牧,而这也是村子里从没有过的事儿。我们还看到:为了掩盖公羊头上的伤疤以应付记者的采访,村长别出心裁地给羊戴上红绣球;为了使“样板羊”的宣传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以替专员挣足脸面,村长又一次标新立异,用白鞋粉把外国羊涂得全身雪白。作家不动声色、一本正经地把这一切当作正常的东西呈现给读者,而读者在领悟了与其潜台词完全对立的含义后,禁不住露出苦涩的微笑。这微笑并不轻松,相反却充满了辛酸与无奈。从《好大一对羊》荒唐无稽的情节中隐隐透出的是一种残忍,人被置于被动无望的怪圈而无力自救,只能听任摆布,随波逐流。这是作家对特定条件下人类生存状况的深刻揭示。

  夏天敏给我们讲述了在残酷命运捉弄下普通人的烦恼,凭借“黑色幽默”的神力,他让这个本应具有厚重悲剧意味的故事呈现出浓烈的喜剧性。他是一个与土地和农民血肉相连的作家,他用“残酷”的欣赏性的笔调来描写他愿为其倾注全部炽热感情的普通农民的痛苦与不幸,可谓用心良苦。他用幽默的怪笑吸引住了读者,又靠幽默中浸透的人生痛苦和对世界的深刻感受震慑住了读者的灵魂。悲喜两种审美特征交织融汇,喜剧的形式和悲剧的内容又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达到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

  在《好大一对羊》中,副专员送来的一对羊之所以太“大”,完全是“羊以人贵”。羊的生存空间危及到人的生存空间,羊的生命价值超出人的生命价值。如此,以拯救为目的的“扶贫羊”、“脱贫羊”也就彻底变味,随即演化成一种极具杀伤力和毁灭性的外在力量。当羊高贵于人的时候,人成为被役使的工具,人的存在也失却了它的本来意义。德山老汉被“脱贫羊”逼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境地,几乎把灵魂都卖给了所谓的“政治任务”。德山曾自视多么幸运地成为“大官”的帮扶对子,乡人们曾将怎样羡慕甚至嫉妒的眼光投向他,他的心底又曾流淌过怎样的幸福和满足!似乎一切都发生在毫无准备之时,一切都容不得他自由选择。转眼之间,“脱贫羊”变成了“要命羊”,德山受尽折磨却又始终搞不懂这迫害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他陷入无物之阵,找不到突围的方向。“羊”在此象征着难以抗拒的无形的束缚力量,它不仅来自自上而下逐层传递的权力的扩张性和破坏性,它更扎根于德山们那愚钝而麻木的灵魂深处。夏天敏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所具有的洞察力向我们暗示了那神秘力量的所在。这是现实主义笔法的长项,也是作家以现实主义为底线进行创作的收获。   

  作家在小说中除了运用“黑色幽默”笔法成功地构筑出现实世界的荒诞之外,还匠心独具地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羊的世界。夏天敏以他丰富的想象力使现实与梦幻互相渗透、水乳交融,于是从他的笔端又流淌出一个虚实相间、真假难辨的艺术世界,这一点似乎又是得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精髓。

  夏天敏在小说中内置的关于外国羊背井离乡、落户异邦的故事很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似乎已成了这篇小说的一大看点。有人把它简单地归于对童话写作手法的一种借用,这大概有悖于作者的初衷。在小说中,羊的生存空间实际上已经被作家构筑成了一种具有魔幻色彩的艺术世界,借这对外国羊的异域文化的视角反观乌蒙高原人的生存空间,作家描绘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和它的真实问题。这里有人类基本物质资料的严重匮乏,有自然生态极度恶化带来的人与动物的生存困境,有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共同导致的人的异化,更有人类精神上的赤贫。

  英国哲学家、史学家莱阿尔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并不是去虚构一系列的人物或者虚幻的世界,而是要发现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关系”,“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基本原则。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魔幻是手段,反映现实才是目的。小说里的一对外国羊是这个荒诞故事自始至终的见证者,德山一家的苦与痛,各级官员的激情表演,乌蒙高原的贫瘠生态,这一切的一切,它们均源自亲历体验。作家以变形的方式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而又始终没有损害现实的本质。

  夏天敏的故乡——云南昭通是一块相对闭塞、贫困但历史文化厚重的土地。历史传承下来的广泛、包容的文化精神无疑对夏天敏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不可避免地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或隐或现的印痕。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作家对于以上提及的现代主义诸流派所提供的“西方资源”的合理有效利用在作品整个叙事策略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方面拓展了作品的表现空间,扩大了作品的思想容量,另一方面也使作品的叙事风格呈现出多样化和层次性的特征,批判现实的力度进一步加大,并从一个侧面映衬出作家所具有的大文化的视野。

  《好大一对羊》思想性和艺术性兼备,具有一种闪电般的冲击力和强烈的震撼力。在作家的创作形式背后,往往隐藏着他的现实经验和现实凝思。夏天敏既吸收了异域的艺术世界,又固守了自己的民间立场,借鉴他人之长来开拓自己的艺术领地和艺术风格,走出了一条创新之路。夏天敏是一个有勇气的现实主义作家,不仅因为他敢于批判现实,而且在于他敢于“善驾于物”地批判现实。《好大一对羊》向我们证实了,现实主义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兼收并蓄的、开放型的现实主义永远都是充满活力的。古人言:“问渠哪得清如许?惟有源头活水来。”文学艺术的创作如此,世上的万事万物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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