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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世杰:山川仁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3日08:22 来源:人民日报 汤世杰

  人眼太低,目光太短,山川形胜非登高远望不可领略。那个秋日,噌噌噌才登上方山观景楼,刚劲山风便揉乱一头白发,亦吹皱我满怀心绪。极目四望,天地簇新:云天瓦蓝碧澄,云絮如丝如缕,潇洒如张旭的狂草写意;横断山群峰拍浪,无论苍翠焦秃,怎么都叫人心疼;远处山脚,金沙江似一弯小小江流逶迤而去,不见所来,亦不见所终——早年常去那一带江流寻游,深知看似潜隐而行的江流,其实倒有一种惊人的恣肆浩荡。顿时记起今夏出行湘鄂,崔颢的黄鹤楼上,已难见浩瀚江波,范仲淹的岳阳楼前,亦看不到苍茫洞庭。不意在这滇川交界的僻远方山,竟有一片寂寞静美的风景:晴空通透,视野阔大,江、山、云、树,尽在它怀中——它古名苴却,乃中国名砚苴却砚的原产地。

  而眼前惟有静默。面对大地山川那片荒凉的美丽辉煌的寂寞,脑子里一时云雾蒸腾,万念潮涌,人却于刹那间缩成小小一团;幸运在比起身在凡尘时的无端膨胀,反倒自觉密实了许多,有了些分量。想开口,一时还真不知此时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静悟。

  何谓方山?一座山取名如斯,最初或出于远睹时那四棱四角的方正外形。而华夏名山林立,不惟泰山、华山、黄山,连近处的苍山、玉龙等等,尽皆以意命名,何以惟方山以形名之?是古人词穷无以命名,还是今人笨到未解其意?细斟那两天行程,总觉以一个“方”字命名之无名山峰,绝非仅指外形,何况其外方,未必不是内圆。中国古籍中所谓“方”,常意指其浩大,品端,行正。而《易·坤卦》有云:地体安静,是其方也。《周礼·冬官考工記》称:圜者中规,方者中矩。《淮南子·天文训》更说,天道曰圆,地道曰方。足见“方”,犹“道”也。如此一想,方山便是一座“道山”, 有大道深藏其中。而此“道”非道家之道,却是“大道之行”的道了。细斟至此,便喟然深叹:山川大地何曾错过?错的总是我们;该负罪的,也总是我们这些大地山川养育的子民。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天地无言,山川无言,却从来都既是我族生息繁衍的胞衣之地,也是人生循循善诱的良师益友。山川以其静默呈现天地之大美,有情无言,有爱无声,有理无争,有学无显;那静默其实既非落寞,亦非荒寂,倒显出别一种令人震撼的伟力。

  说起来,友人约我去永仁走走时,我还真弄不清永仁竟在何处,有何可看。那名字陌生。慌忙查看资料,乃知永仁位于滇川交界处,乃为滇地之北大门,秦汉时南方丝路入滇头一关,皇皇大唐与南诏、大理交接争斗之要冲。其名乃由所辖之永定、仁和两处地名连缀而成;早先地域甚大,后为支援攀枝花建设,一纸公文,生生将所辖一半山河之仁和划入别家,如今倒成了滇地一个小县,惟沿用旧名。便心生怪异:大地山川若有痛感,那生生地割裂,是否留有伤疤?而“仁”既已划归别家,“永仁”一名还名副其实么?悬念在心,于是答应去!何况我笃信,在每个陌生的远方,都有生命的天堂。一去果然。方知方山下的金沙江,乃蜀汉时诸葛亮南征渡泸之处,至今古渡犹存;而漫山荒草荆丛中,短墙堑壕营盘残垣仍依稀可见,乃诸葛亮屯兵之处;穿行于“诸葛亮小道”那崎岖小径,不时便见有石壁怒耸云天,藤瀑飞挂接地;且随处赫然可见深深浅浅的马蹄坑,盛满了岁月的尘埃历史的沧桑,叫人为之一叹!

  去前友人曾告,这里有风景,只是没什么文化。错矣!当今许多地方熬不住“没文化”的痛苦,动辄凭想象生造、乱造所谓“文化”,反倒忘了文化就藏于他们的生存之地。所谓文化,不过是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总和;自然的、生产的、生存的、生命的文化,斑驳杂陈,无处不在;真没“文化”的地方并不存在。就说永仁,文化何止于那座方山?匆匆几天行程,先去看了一片万亩松林,郁郁苍苍,云气出入,让人感慨“才是世间凡俗子,转身云天望瑶台”;旋即去到老迈的中河古镇,眼下半条长街虽已人烟稀少,却仍能想见当年蜀身毒道入滇后越嶲道上的繁盛热闹;张骞在西域所见之筇杖竹布,或曾在这里停留;李宓率军往攻大理时,或曾在此驻扎?一座夏家老宅,当初靠外运邻县白盐井之盐巴发迹,竟檐飞窗秀,苔色深碧,不知藏着多少世事风云人生坎坷。而此后看到的几方新老苴却砚,几位彝家绣娘千针万线织出的锦绣,一个个养蚕山村缫出的晶莹丝缕,听到的彝族老毕摩吟唱的《梅葛》长调,山村妇女即兴演唱的民间小调,不惟叫人称奇,更知这偏远山乡文脉之悠远深厚,恰如方方古砚。

  制作苴却砚的苴却石,深埋于金沙江边悬崖峭壁,早经亿万年挤压;由制砚人辛苦寻得,方重见天日;又经敲打、凿磨、雕刻,遂有此相此魂。一方新砚尚无包浆,看似光彩灼灼,其实胸无点墨。而石砚磨墨,亦磨性情人生;新砚有幸去到文人墨客甚至寻常百姓家中,经年使用,代代相传,百年后才浮光退尽,既积淀了用砚者的生命心性,亦显出一方砚石的生命本相,方成老砚。细想,那已不是一块石头,倒是仁德山川奉献人类的至尊礼物。再看彝绣:一块家织土布,经深山彝家女千针万线地织绣,无需事先画图,只凭慧眼巧手,说要有花就有了花,说要有鸟就有了鸟……生生不息的自然百态,经此浓缩于一方小小绣片,百十方绣片再经拼接,便成一个彝家少女出嫁前对未来的热烈期待,美轮美奂。而每年元宵节的赛装会,更成了山里人艺术与生命的狂欢;且永仁乃国内仅次于拉萨之第二大阳光城,充沛阳光既给人温暖亦给人光明——你倒说说,那些阳光、石头、砚瓦、彝绣、衣装,到底是物,还是文化?正是无言山川,以它的富足与奉献,给了人足够的供养,人才能世代繁衍于斯!足见大地山川不惟生长粮食、棉花、丝绸、砚石,更生长歌声、舞蹈、刺绣甚至文脉。她以其敦厚温雅的仁德,滋养着我们,从生命直到心灵,说大恩难报,亦绝不为过也。

  所谓“仁德”,非止于明君良治,更多的倒出于山川。山川仁德,乃大仁大德。《逸周书·大聚》有云:“丘坟不可树谷者,树以材木。春发枯槁,夏发叶荣,秋发实蔬,冬发薪蒸。以匡穷困。揖其民力,相更为师。因其土宜,以为民资,则生无乏用,死无传尸。此谓仁德。”至此,那天我身在永仁方山,所思却远及天下。一个人,年少时什么都不服,大了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三十岁前我们无所畏惧,慢慢才懂得敬天、礼地、尊人。四十岁前,非亲眼所见我们什么都不信,年复一年才悟出,看见的未必是真,看不见的未必不真。山川施于人类以仁德之幸,我们对山川、对大自然又如何呢?人在做天在看。五千岁的中华应已年届不惑,更当深思慎行。《后汉书·鲁恭传》有谓:“进柔良,退贪残,奉时令。所以助仁德,顺昊天,致和气、利黎民者也。”一个民族和一个人一样,不妨眼界放高一点,目光放远一点,恭行温和善良,远离贪心凶恶,遵时令,促仁德,顺天意,达和睦,这才有利于家国百姓;从而以仁报仁,以德报德,永世敬重这片生养我们的大地山川。

  ——思至此,寻思方山上那座无名观景楼,或可命名叫“万方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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