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杂文 >> 正文

谷禾:人间烟火二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2日10:15 来源:甘肃日报 谷禾

  蒸馒头

  真正的春节是从蒸过年馒头开始的。

  腊八粥的甜香还在嗓子眼里打旋儿,各家的主妇已经迫不及待地扒开了闷藏得最密实的粮囤,把还带着盛夏阳光味道的麦子用木瓢挖出来,倒进院子里盛满清水的瓦缸,一遍遍淘洗干净,摊开在被单上晒到八成干,再用干净的布袋装起来,送到村头闲了半个冬天的磨房里。望着纷扬的雪花粉从磨面机的出口不停地喷涌出来,女人仿佛已经望见了一屉屉香扑扑的馒头,一身的劳累早飞去了九霄云外。

  祭灶的香烛点燃了,零星的爆竹噼噼啪啪在耳畔喧响着,女人端出了用麸皮自制的满盆儿酵母,倒入釉光能照出人影的枣红色大瓦盆,喜滋滋地加入足量的温水和面粉,开始用目光支使男人。因为她知道,能不能蒸出村里最出眼的馒头,接下来就依仗男人的身手了。水是一样的温,面是一样的白,各家馒头的味道和色泽却大不相同,面要和到足够筋拽,才能为蒸出上好的馒头做好铺垫,这就要耗费足够的力气,任你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全部的面和下来,把不住也要累得腰酸背痛。

  到了蒸馒头的时辰,灶膛里架起了最搁火的劈柴,红彤彤的火苗儿舔着铁锅,吱吱地叫着,火光兴奋地从灶门里窜出来,映红了男人棱角分明的脸膛。男人身后一字排开的瓦盆的釉沿似乎也要燃烧起来了。

  蒸过年馒头炊具自然也比平日隆重不少。簇新的竹箅,用稻草或麦秸纳成的锅盖也是簇新的,中间高高耸起,严丝合缝地罩在锅上,仿佛一个热气蒸腾的古堡,古堡里自然是女人的心血之作了。

  女人把发到成色的面团从瓦盆里拽出来,堆倒在面前的案板上,伏下腰身,摊开,糅合到一起,再摊开,再糅合到一起。几次反复之后,大面团渐渐被揉成了长长的一条儿。放好了,女人揸开虎口,把长条儿揪成一个个小面团,再把小面团捂到手掌下,反复揉搓。这一道工序最能显示女人的手艺和水平。手不能捂得过紧,也不能过于用力,否则难以成型,更谈不到圆润;也不能捂得过松,用力太小,太松太小,蒸出的馒头会寡淡无味。

  馒头花样还真是不少。个儿小一点的俗称“小馍”,是全家人过年的主食。“大馍”里边要包进去几颗大枣,顶端还要粘上一个用面和枣子做成的枣花儿,主要用做探望长辈的礼物。“枣山”是最为壮观的,女人们要在蒲扇大的面皮上用面团和菜刀做出鱼米稻谷等逼真的图形来,再疏朗有致地嵌上些精选的枣子,好在除夕之夜祭祀天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包进各种荤素馅儿的自然是孩子最爱的包子了。等锅里的水烧到吱吱响,女人就掀开锅,把做好的馒头放到竹箅上,馒头之间自然要留出足够的距离,好让馒头自然膨胀。女人小心地把锅盖严实了。灶膛里噼啪的火焰欢呼雀跃起来,约摸两支烟的功夫后,一锅雪白、喧腾、香喷喷的馒头就轰然出屉了。

  如果有精力特别旺的孩子支撑到这深夜时候,他会禁不住第一个把手向那些馒头伸出去,做父母的小声地呵斥孩子不懂规矩,眼睛里流淌着绵绵的怜爱,一边却把热腾腾的馒头递了过去……

  打砖坯

  在我们老家,有了儿子却不能为他造一座出挑的屋子会成为村里的笑柄。父亲跟着二伯长大,婚后不足整月就另起了锅灶,造屋的事情只能自己来打理。

  父亲看好了村外一处乱葬岗子,去十几里外的镇上请了师傅来,联络另外几家造屋的人一齐动手开了一座砖窑。然后在砖窑旁整出一片空地,就近取了土,等到暑假,就拉着我一起去打砖坯。打砖胚的模具是用楸木扣制而成的,之所以不用常见的泡桐、白杨木或柳木,是因为楸木的木质更细腻,反复浸泡都不走样。板扣上口处钉一条薄薄的白铁片,光滑严实得没有任何缝隙。打坯的沙泥是头晚和好的,黏性很大,所以早晨要先把模具晾干,接着去筛好的煤渣屑里翻一翻,以防沙泥粘上模具。父亲把一块块团好的泥块用力砸进模具,拿一个窄木条儿贴着白铁片来回刮一遍,把多余的沙泥扔掉,然后端到空地中央,把模具紧靠着前边的砖坯反扣下去,一行棱角分明的砖坯就制成了。

  开始我只负责给父亲递模具,几天下来也能熟练地打坯了。因为每个模具一次能打三块坯,所以一天差不多能打出近千块砖坯来。接下来还要估测砖坯干湿和天气变化,把凝固的砖坯翻转几次,将触地的一面铲平了,一层层摞起来,砖坯之间留出足够的空隙,以便让风通过,这样几天后就能上架等着进窑了。也有时砖坯刚刚打好,突然浇下暴雨来,豆大的雨点砸到砖坯上,空地上眨眼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不但一天的心血全白费了,手脚慢一点,已经摞起来的砖坯也要倒霉。父亲捶胸顿足,母亲唉声叹气,连我也流了泪。好在这样的日子不多,我们还有劲头儿从头再来。

  打坯是吃苦受累的活儿,约摸一个月下来,我和父亲都晒成了黑泥鳅,手上磨出了血泡,皮也脱了几层,但眼看上架的砖坯越摞越高,掐指算算,竟然足够盖一座屋了,便再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父亲却一脸厉色,摇着头说不行,说还要拿坯去换瓦,换檩条,换水泥和白灰,换给师傅们的烟酒和工费。我一边听着,心里早凉成了冰块儿。这样又拼了一个多月命,算算已攒下盖两座屋也用不完的坯,父亲才收起了一应的家什儿。

  要装窑了!砖坯一层层码上去,最下层中间要留出簸箩大一片空地来。向上逐层缩小,到大半腰处才完全封闭。师傅说这叫大龙道,主火通过的地方。师傅还要我们在两层之间撒些土屑,用以催动火焰燃烧,同一层砖坯隔几行还要留出和大龙道相通的小龙道,好让分岔出的火焰到达砖窑的所有角落,窑顶也要用厚厚的沙土压实了,才能择吉日点火。我凝神听着,想象着奔腾的火焰从大龙道扑入小龙道,带动整座砖窑都轰隆隆燃烧起来,瞬间化成了一棵开满了千万朵鲜花的火焰树,竟然激动得脸儿通红,手上的砖坯差点掉落下来。

  要点火了,村里人都围了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举行盛大的节日庆典。随着师傅一声令下,十几道白色烟柱直冲向蓝透的天空。到第二天去看,我的想象果然应了验。眼前的砖窑哪里是火树银花,简直就是一座云蒸霞蔚的城市了,比我的想象不知壮观多少倍。几天来一直寝食难安的父亲终于安静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纸烟点燃了,微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望着砖窑,一口接一口喷吐起云雾来。

  最后的工序是洇水。窑顶摆几口瓦缸,几个人来回挑水上去添进瓦缸,缸里的水则不间断地通过一根根细长的塑料管儿沿着预留的水道从上向下洇,把上升的火焰一点点逼回窑底,直至完全熄灭。你能想象水与火在砖窑内的殊死搏斗,甚至从出窑后的砖上找到当时的惨烈印迹,但不能亲眼目睹总是一种遗憾。

  出窑的成砖靛青中泛白,用手敲一敲,声音带着青铜的悠扬和清澈,仿佛从远古轻盈走来。父亲喜极而泣,仰脖灌下一碗烧酒,点燃了备好的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那青砖红瓦的新屋仿佛已历历矗在眼前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