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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献:马大苦(小小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22日09:19 来源:中国文化报 王庆献

    我在本村上小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闹得正欢。课基本上就不上了,书包经常整天整天不打开,三天两头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像批判会啦、文艺演出啦、学工学农啦、敲锣打鼓游行啦等等。还有忆苦思甜教育也是家常便饭,语文课本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比如有一课叫《泥塑收租院》,说的是恶霸地主刘文彩如何残酷盘剥佃户。相对课文而言,更具直观性和触动性的教育还是诉苦大会。

    请来诉苦的人叫马大苦。听过他诉苦,你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苦的人,我们暗地里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儿。马大苦原名叫马大福,本村的,三十多岁的样子,光棍儿一个人,据说从他爷爷起祖孙三代常年在外给地主扛长活、打短工,苦大仇深,他爹娘期盼着从他这儿结束吃不饱穿不暖的苦难日子,就给他起了“大福”这名字。

    开诉苦会是在学校的院子里,大冬天的,师生们坐下之前,马大苦总要看一看风向,他选定个迎风面站好,让大家背着风听。他解释说自己从小受苦惯了不怕冷,一人冷换来大家暖值得,这是阶级友爱的体现。接下来,全体师生一起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这首歌,在这样的气氛下,马大苦就开讲了,他说:万恶的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穷人给地主扛活打短,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常常是两手空空拿不到一分工钱,受尽了剥削和压迫。那年月,穷人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日子比黄连苦胆还要苦百倍啊,要不是翻身解放当家做主了,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说着说着,马大苦已是泪流满面,一些女生也跟着哽咽起来,到了这火候,就有人带头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时间,口号声在学校院子里震响回荡,场面很是感人,很有效果。

    配合诉苦大会我们吃过一回忆苦饭。忆苦饭就是用麦麸、谷糠、红薯面、野菜掺合在一块儿,蒸成像馒头不是馒头像窝头又没有眼儿的东西,一个个黑糊糊的像驴粪蛋子,看着就发怵,咬一口在嘴里打滚儿,一咽一抻脖,噎得眼球鼓老高。到了儿,一笸箩忆苦食品剩了多一半,只有马大苦和村贫协主席吃完了一个,我们咬了两口拿在手里说,这么好的东西舍不得吃,要拿回家让全家人都尝尝。出了校门,一扬手扔得老远。

    不久,马大苦在县里参加了一次培训,接受了行家的指导,从此,他的诉说有了质的跨越,语气、发音、表情,都掺进了艺术的味道。马大苦渐渐有了名气,他到外村去讲,去公社讲,进工厂讲,到各个学校讲,来请讲的都要挨号排队,外人看来很是风光。对了,说明一句,马大苦诉苦等同于在生产队出工劳动,而且记高工分,这让那些挥汗如雨下地干活的社员们眼红得不行,他们说,这小子祖坟上冒青烟了,以后挣工资吃皇粮也备不住。

    春风得意的马大苦出了一次差错。

    有一次诉苦会,该开始了,还没见马大苦的影儿,以往,马大苦总是提前赶到后选个迎风面站了等着。派人去找,马大苦还在家中茅坑蹲着呢,一脸痛苦状说,可能是吃得不对付了吃坏了肚子,一蹲下就拉得提不起裤子。没办法,临时换人吧,在村里找了一个老太太来讲。这老太太从小被卖到地主家做使唤丫头,也属贫苦之人。当时全国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村贫协主席嘱咐老太太要批一批“今不如昔”。老太太上来就讲如何受地主的剥削压迫,眼看要说完了,贫协主席提醒道,该说说“今不如昔”了。老太太就接转过话题说,对,现在有人叫喊“金”不如“锡”,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金多少钱一斤锡多少钱一斤呀?这么糊涂的人还刮什么“翻案风”啊?贫协主席一听题跑大了,忙把老太太往下拉。老太太不情愿地嚷嚷道,人家不想说你非让说,人家说你又不让人家说完,这叫什么事儿呀!我们在会场早乐翻了天。

    要不是马大苦闹肚子误场,也不会出这样的笑话,反过来说,这事归咎于他也不合情理,他不愿闹肚子,更不愿耽误高工分。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断送了诉苦生涯和风光日子。

    那一天的诉苦会,马大苦一到我们就看出了反常,他走得摇摇晃晃,眼珠红红地鼓着,也不挑风向了,大幅度地挥着胳膊嚷道:扛活打短并不低人一等,吃饭我坐正上岗儿东家跨炕沿儿,饭不端上来我不吃,我吃白面东家吃粗粮,我吃肉东家喝汤;干活我挑轻闲的东家干累的,东家早起给我打洗脸水晚上给我端洗脚水,还给我提尿憋子倒夜壶,像伺候爷一样伺候我,在东家那里比在自个儿家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扛活打短我没干够……

    同样是跑题,跟上次老太太性质不一样,这还了得,贫协主席一步跨到马大苦跟前,一巴掌把马大苦打了个坐地,厉声斥道:你狗日的吃反药了敢满嘴胡吣!

    之后,我们知道了马大苦出事的原因:马大苦看上了村里一个刚离了婚的女知青,当时马大苦正时兴,自信地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就十拿九稳了,哪知道,媒人直来直去地回话说那女知青看不上他。马大苦就钻了死牛犄角,臆断为女知青看不起他扛过活打过短是身份低贱之人,心里不痛快,自己闷灌了一瓶白酒,然后就满腹怒气一路摇晃着到了诉苦会现场。

    因为马大苦说的是反革命言论,开了他好几次批斗会。到底是沾了出身好的光,加之他认错态度好,最后没有给他戴上反革命帽子,但是也取消了他诉苦的资格。从此,马大苦又回到了先前,同其他社员一样扛着铁锨或是锄头下地干活了。

    过了半年的光景,“文革”就结束了,忆苦思甜诉苦会都成了历史名词。有一次我问贫协主席:马大苦扛活打短那些事是真的吗?

    贫协主席说:他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他瞎白话的事谁见着啦?

    我又问:不是真的不动情,他怎么总是讲得泪如泉涌呢?

    贫协主席说:他是风泪眼,见不得风,你没见他每次诉苦都迎着风站吗?

    噢,原来如此。

    前些日子回老家,在村里见到了蹲墙根晒太阳的马大苦,他看出是我后马上站起来说:你在县里上班,我早想问你个事儿,当年好些个干过临时事儿的人现在都找回了个待遇,我当时诉苦是政治任务,干得时间不短,受过很多表彰,得过很多荣誉,你说政府能给我个说法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没说。马大苦可能有所感觉,说你要是觉得不行就算了。说着,咧开缺牙的嘴冲我一笑,我看到,马大苦的眼里又有泪流了出来。

    这一天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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