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寻找绮罗

　　坐在绮罗老宅，听着古稀老人念诵，遥想当年徐霞客夜宿绮罗灯下走笔，让我恍若梦境，浮想翩翩。

　　九十九座火山重峦叠嶂，八十八处温泉翻滚热浪；古道边关丝绸路上铜铃响，和顺家园雕花窗里书声朗；杜鹃花染红高黎贡山脸庞，得胜碉眺望史迪威路悠长；思奇故居闪烁哲学之光，滇缅烈士永安墓园国殇；叠水瀑布玉珠洒四方，湿地北海白鹭任飞翔；云峰山九重天仙水流淌，大成殿五百年古乐舒畅；来凤山盼来凤鲲鹏万里松千丈，银杏村观银杏白果满枝地金黄……

　　好友腾冲旅游归，发来这样的短信，酷比《江南style》，让我脚好痒！临时邀不着人，就只身前往。前些年从北京来这里很不方便，先飞昆明再转机保山，然后还有四个多小时车程。现在好了，早上还在京城品豆腐脑，下午两点就喝上腾冲名吃稀豆粉。滋溜溜，入口即化，爽！

　　我入住的酒店离机场很近，叫绮罗酒店。起初还不觉得，稀豆粉一滋溜，忽然就盯住这绮罗二字了。随口问服务员，姑娘，你们酒店为什么叫绮罗啊？

　　认不得。一口云南腔，莺声燕语。

　　我笑了，你在这儿工作都不知道吗？

　　认不得。

　　我来了兴趣，那谁认得？

　　她说经理认得，就把经理请来。经理也是个女的，笑盈盈像朵花，你听我挨你讲，我们酒店旁边有个村子叫绮罗，我们就跟着叫了！

　　我觉得，回答不如稀豆粉爽。又问，那村子为什么叫绮罗呢？

　　女经理被问住了，一脸的花儿都蔫了。这……

　　还是小姑娘机灵，经理，扫地的李老倌不是绮罗村的吗？喊他来问问，要得不？

　　不一会儿，在酒店做清洁工的李老倌来了。离老远就听见他的粗门大嗓，对着哩，我就是绮罗村的！

　　我听出，他管绮罗叫“依罗”，而不是“qǐ”罗。

　　李老倌说，我们这地方就这么叫，不按字典来。

　　我伸长脖子等着，他却幽默起来，你找对了人，也没找对人。我呢，也认不得我们村子为什么叫绮罗。

　　啊？！我呆成了木乃伊。

　　李老倌笑了，你莫慌。村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段老爹，他认得。你真想了解啊，我领你去找。

　　哎哟喂，李老倌一下子就调起我胃口。什么火山啊温泉啊，歇歇吧。走，跟着李老倌，我走进了绮罗村。

　　想不到几步之遥，犹如穿越时空隧道，身心顿时沉浸在明清风韵的温柔中。阳光灵动，轻风舒缓。粉墙黛瓦，古树婆娑。村街迤逦，老屋安详。木门刻满岁月，石板铺就沧桑。鸡鸣绿荫处，有银发婆婆向地上撒着谷粒，咕咕咕，好像童话。

　　一座庙宇巍然出现在路边，飞檐翘角，气势恢宏。门前忠孝二字，苍劲抢眼。来到近前，字比人还高，不由肃然起敬。李老倌说，这是朱熹的手迹，是老祖宗专程赴京拓印来的。又说，这庙是文昌宫，风风雨雨四百年，晨钟暮鼓到如今。这儿不单供奉文昌帝和孔夫子，还是我们村的学校，好多人都在这儿读过书呢。

　　信步而入，殿内有对联一副，曰：“仿成德达财之教，日将月就，登斯堂也，言有物，行有恒，绮里罗川，直绍鹅湖鹿洞；由礼门义路而来，朝稽夕考，读其书者，业无荒，功无怠，春科秋甲，高腾凤阁鸾台。”娓娓道出先贤勉励后辈读书之苦心，绮罗虽偏远，但只要崇教兴文，日月勤读，照样能像闻名天下的鹅湖书院、白鹿洞书院一样，培育出栋梁之材，肩负国家重任。诵读对联，感慨万千，仿佛听到远古的朗朗书声，自大殿飞向高远的蓝天。

　　文昌宫旁，一条幽径隐于竹林。绿叶起舞，清香扑鼻。李老倌说，这清香来自水映寺。遂引路前行。走不多远，便到寺前。寺虽不大，却释道共存。寺前有一池清泉，终年不涸，平洁如镜，寺映于水而得禅名。“有情山鸟啼深处，无事闲僧扫落花。”清朝绮罗秀才李治所写名联，描绘出水映寺之古木修篁相掩、花草无人自芳。

　　真想不到，绮罗村里竟然有寺有庙，互映生辉。我正为此惊叹，不料道路前方又见一座图书馆。古朴典雅，小巧精致，花木葱郁，书香四溢。门前一副对联，嵌入绮罗二字：“绮楼藏古今珍典；罗书仰内外同心”。正门上方金匾高悬，上书：“造福乡邦”。李老倌冲我啧啧嘴，瞧瞧，这是我们绮罗的图书馆，快满一百岁喽，还活着！

　　哦，我叫起来，只听说和顺乡有图书馆，想不到绮罗也有！

　　李老倌笑成大菊花：我们的图书馆，比和顺早建五年呐！长期由村里的老人们义务管理，轮流值班。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兴许段老爹一会儿还来值班呢！

　　可不，当我在百年老宅里见到段老爹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图书馆值班。

　　老人叫段智助，今年八十六岁了，腰板直直得像棵树。

　　他现在还能为乡亲写对联、照相呢！李老倌说。

　　呵呵，段老爹大声笑着，我在文昌宫读过几年书，所以嘛会写毛笔字。照相嘛，是自己学的。绮罗是侨乡，海外的乡亲回来，我进进出出为他们照相，个个都欢喜。

　　说起绮罗，老人的话如村外小河流淌——

　　我们村子有六百多年历史喽！相传早年间，大理南诏国有一位叫矣罗的诏主，远道迁居此地，就为村子起名叫矣罗。村子傍山而建，十里人家相连，万瓦如鳞；又有一湾秀水自北向南绕村而过，宛若襟带，美似绫罗。到了明朝，村里的贤人，将就谐音，把矣罗雅化为绮罗。意思是说，村子美得像绫罗绸带。绮罗村很大，分上绮罗、中绮罗、下绮罗。我们这个地方嘛，是下绮罗。说起绮罗，故事很多。一百多年前，绮罗出了个大英雄叫李珍国，他率众反抗入侵英军，杀死了欺侮老百姓的英国公使马嘉理，史称“马嘉理事件”。事后，腐败的清政府却把他革职下狱，多少年后才释放平反。李珍国去世后，就埋在村后来凤山，碑刻对联：“凤岭埋忠骨，龙章叙武功”。他的故居，现在还好好地保护在村子里，你可以去看看。这是绮罗悲壮的故事。我再给你讲一段高兴的故事，徐霞客你知道吧，大旅行家！明朝崇祯十二年五月，他老爷子远足来到了腾冲，绮罗村民李虎变听说了，专程去县城请他。说起这个李虎变嘛，还有个故事呐。他大名叫李正邦，虎变是小名。他父亲李老爹从小穷得很，帮人家放牛，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做起酒生意。挣了钱，就接济贫寒，乡邻称他李大善人。有一天，他自鹤庆驮酒回来，半路遇见一只白老虎，吓得掉了魂，心想这回老命休矣。想不到，老虎没伤他，绕着他转了三圈，走了。李老爹一看，地上变出了三堆白花花的银子。他赶紧把酒倒掉，用酒桶装起银子。回到村里，他讲了自己的奇遇，把银子分给众乡亲。打这以后，乡亲们把他住的巷子称为玉虎巷，把巷子前的石桥称为玉虎桥。李老爹感念老虎变白银，儿子出生后，就给儿取小名叫虎变。乡亲们喊来叫去，就成了李虎变。

　　我说，这也太神了！

　　段老爹笑笑，谁说不是呢，可你不信吧，李虎变偏偏又遇上了徐霞客。让这故事越发逼真了。你去村里看看吧，李虎变故居，玉虎巷，玉虎桥，都好好在着呐！那年五月初二，李虎变当真把徐霞客请到了绮罗。徐老爷子在他家住了七天，不辞辛苦，四处游历。你看啊，段老爹边说，边从书架上找出《徐霞客游记》，打开折起的一页，用粗粗的手指指着，一字一句念起来——

　　时微雨，由来凤山东南麓循之南，六里，抵绮罗，入叩李君家。绮罗，志作矣罗，其村颇盛，竹树扶疏，田壑纡错，亦一幽境。是夜，宿李君家……

　　坐在绮罗老宅，听着古稀老人念诵，遥想当年徐霞客夜宿绮罗灯下走笔，让我恍若梦境，浮想翩翩。

　　我问段老爹，绮罗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和美好的传说，有没有人整理出来呢？段老爹说，村委会的彭主任就在整理，我带你去找他。他当了十年主任，知道得更多。

　　出了门，走到半路，段老爹忽然说，我还要去图书馆值班，让李老倌带你去吧。

　　分手时，我分明看到他眼里噙着泪！

　　离村委会不远了，有熟人拦住李老倌聊天，我便兴冲冲独自前行。来到村委会，只见门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赫然写着“热海社区”。哎，这儿不是绮罗村吗？

　　看门人一脸怨气，改名啦！县里要打造腾冲火山热海的旅游品牌，硬是把下绮罗改为热海社区，上绮罗改为火山社区。又是热海，又是火山，为啥不问老百姓咋想？

　　我无语。想不到苦苦寻到的有着六百年历史的美丽“绮罗”，竟然被这样“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