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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贝克特:寻找容纳混乱的形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14日14:50 来源:文艺报 曹 波

  萨缪尔·贝克特是“第一位重要的后现代小说家”,也是欧洲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家之一,对现代世界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生日(4月13日)成了“贝克特戏剧节”,是全世界实验派戏剧爱好者和学者欣赏贝克特名剧的盛大节日,而他消瘦且棱角分明的面相——“深深的额头纹、修剪整齐的灰白头发、长长的喙形鼻子以及海鸥似的眼睛”——也成了20世纪欧洲文坛的经典面相之一。

  贝克特以戏剧处女作《等待戈多》扬名欧美,但他首先是一位“荒诞主义小说家”,是二战前后欧洲最杰出、最具有独创精神的小说家。他的戏剧有很多片段根植于前期小说,或者说,他的戏剧和小说之间有很强的互文性;没品味过他的实验小说的滋味,就难以充分体会他的荒诞戏剧的精神。因此,贝克特戏剧的研究者和爱好者不妨回过头来,从他的前期小说中寻找走出迷宫的线团,而试图革新的作家和喜好黑色幽默的普通读者,也可以从中收获不少创作的灵感、心理的豁然和哲学的冷峻。

  贝克特1906年出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南郊的一个村庄。少年时代,他常常感到郁郁寡欢和莫名痛苦,虽和母亲隔阂愈深,但和父亲感情甚笃,只可惜父亲英年早逝,使他遭受了沉重的心理打击。贝克特的生日恰好是耶稣受难日,因此他常把自己的心理困惑变成迷幻的“梦意象”,再打上受难的印迹,给自己的作品平添了一种对宗教的调侃和个人意识的升华。贝克特在都柏林市中心的厄尔福特学校上中学,后转到王尔德的母校坡特拉皇家学校寄宿。1923年,他进入都柏林三一学院攻读法语和意大利语,由于才华出众,第三学年获得“现代语言奖学金”,毕业时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荣获“学院金质奖章”。

  1928年,贝克特获得两年的互派奖学金,由三一学院派往著名的巴黎高师(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的母校)担任英语教师,期间他结识了爱尔兰作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詹姆斯·乔伊斯,深受乔伊斯“文字革命”的影响。回国前,贝克特完成了自己惟一的论文《论普鲁斯特》,该论文体现了他对悲观哲学的认同,也暗示了他日后创作的方向。1933年,贝克特抑郁症发作,来到伦敦接受心理治疗,期间他阅读了弗洛伊德等人的心理学著作,还聆听了荣格的心理学讲座,这些经历触发了他探索人类潜意识的灵感,使他的作品具有浓厚的心理分析的色彩。

  1936年,贝克特完成了长篇小说处女作《莫菲》,但两年内连续遭到42家出版社的拒绝。1937年,他在德国各地游历,对绘画和音乐表现出非凡的理解力和与众不同的感知视角,次年移居巴黎,开始步入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二战期间创作实验小说《瓦特》,为后续作品奠定了基础。这期间,贝克特的创作经历了一场意义深远的升华,实现了从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向第一人称叙述的飞跃,也实现了从英语创作到法语创作的转换。在文字游戏和文学典故方面,他早期的作品常流露出乔伊斯的影响,而战后的作品却很少卖弄学识,反把无知、无能和失败当作创作的主旨,展现在昏暗、困惑和痛苦中絮絮叨叨的飘浮的思绪。

  1946年至1950年,贝克特完成了具有鲜明“元小说”特征的小说三部曲《莫洛伊》《马龙之死》和《无法称呼的人》,以及划时代的“20世纪最具革命性和影响力的戏剧”——《等待戈多》,从而奠定了他在欧美文坛(尤其是剧坛)不可动摇的地位。此后,他还创作了不少经典戏剧,如舞台剧《终局》《幸福的日子》,广播剧《所有倒下的人》《余烬》,等等。可以说,“贝克特革新了战后戏剧,是许多小说家、画家和视觉艺术家公认的导向标……与叶芝、乔伊斯一道成为20世纪彻底改变了文学的三位爱尔兰作家”。

  贝克特是爱尔兰英语作家,或者说,是侨居巴黎的爱尔兰裔法语作家。他承认,“爱尔兰籍贯给自己的创作留下了深刻印记”,而且他终生“持爱尔兰护照”。除欧洲大陆的各类文艺流派,他还受到了许多爱尔兰前辈作家的影响,如《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戏剧家约翰·辛格、诺贝尔奖诗人威廉·叶芝、画家杰克·叶芝、意识流代表作家乔伊斯等。因此,尽管他遵循了“极简主义”的原则,在早期作品中也时常提到伦敦,但细心的读者和观众还是能体会到,在文化上贝克特是属于爱尔兰的。不仅他的早期小说多以爱尔兰为背景,如《莫菲》以及《瓦特》中关于纳克博的故事,而且他的中后期戏剧也常常如此,如1956年创作的《所有倒下的人》就以他童年时的故乡为背景,是他最具自传色彩和鲜明爱尔兰特征的戏剧之一,而1959年创作的广播剧《余烬》虽然背景更模糊,但依然可以断定是以都柏林南部海滩为背景的。此外,贝克特小说的语言和戏剧中的对白都明显带有爱尔兰英语的节奏和句法特点,如小说《瓦特》中连绵不绝的流水句以及舞台剧《来来往往》中三个女人的对话等等。可以说,在骨子里,贝克特是爱尔兰作家。只是在“去殖民”意识还不浓厚的年代,这位英语作家被英语的故乡勉强笑纳了。

  《莫菲》(Murphy,1935年创作,1938年出版)是贝克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具有荒诞、黑色幽默和心理分析的色彩。莫菲是身居伦敦的爱尔兰小伙,笃信占星术,总想远离决定论的物质世界,生活在绝对自由的精神世界里,就是说,他追求的实际上就是虚空。妓女西莉亚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莫菲,鼓励他寻找体面的工作,开始新的人生,但莫菲厌倦机械的工作和理性的追求,最后逃到了精神病院当护士。但发现自己终究不属于病人的“自由”世界后,莫菲回到住所,把自己绑在摇椅上,在煤气爆炸中死去。他的骨灰被同胞撒在了酒吧里,灵魂依然归于躁动,而没有在虚空中获得安宁。与此故事平行,有一干男人和女人相互追逐,陷入了所谓“爱情的短路”。他们代表着跟莫菲的追求截然相反的理性世界,过着机械的、宿命论的生活。为了摆脱爱情的困境,他们必须找到莫菲,但莫菲行踪不定,使他们无以解脱。莫菲居无定所,后又逃到精神病院自杀身亡,最终使他们大失所望,回归永无出路的现实世界。

  这部小说形式上比较传统,展现了一个由物质与精神、机械与自由、务实与虚空等构成的二元对立世界,体现出作者对自由与虚空的向往。贝克特后来的许多实验都能在这里找到源头,可以说,《莫菲》是传统小说与实验小说的萌芽的结合。

  《瓦特》(Watt,1943年创作,1953年出版)是贝克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荒诞的色彩更加浓厚,实验的成分也极多,是作者摆脱叙事传统和乔伊斯的影响、独立地迈向后现代主义的标志性作品。该小说比较充分地体现了贝克特小说三部曲的混沌主题:主体的身份是混沌的,世界是混乱的,认知是不可能的,语言是解体了的,人生是殉难式的。给该小说贴上“荒诞派”、“存在主义”、“后结构主义”、“潜意识探索”、“反理性”等标签,都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该小说是“后”派论者取之不尽的宝藏。

  该小说有内外两个叙事层面:内层叙事是故事的主体,由瓦特叙述。他在梦境般的世界里寻找存在的意义和世界的本质,是荒诞世界的探索者。他下了火车,离开“外部世界”(理性的意识的世界),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代表“内部世界”(国内外论者所说的“小世界”、“微宇宙”,即潜意识的世界)的诺特的宅子,在一楼和二楼分别担任了一年的仆役,期间发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如这个小世界的运作规律、钢琴调音师的父子关系、诺特的流质食物、诺特本身的模糊身份与特征、罐子的命名危机、另一个仆役房间里的绘画和铃铛、养狗人的家族史等等,真是一个卡夫卡式的世界。瓦特百思不得其解,陷入了严重的认知危机,语言能力逐步瓦解,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终于,来了一个接班的仆役,瓦特便离开诺特的宅子来到车站,莫名其妙地走了,消失在外部世界。外层叙事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才出现,由山姆叙述。话语开始紊乱后,瓦特似乎被关进了一处庭院式的精神病院。山姆住在相邻的庭院里,他惊奇地发现,不仅两个庭院极其相像,而且俩人之间也存在不言自明的耶稣殉难式的“镜像”关系。闲暇时,他听瓦特讲述诺特宅子里的故事。瓦特企图借助数学式逻辑推理来解释他对内部世界的疑惑,但由于记忆力和理解能力的衰退,他的叙述终究模糊不清。而山姆也不是传统的全知全能的叙述者,他也无法理清瓦特故事的头绪,有时只能瞎说一通,且无法掌控故事的选材,将本来无关的长达20多页的亚瑟故事(严重的跑题,跑题中还有跑题)插入主体情节,使本已混乱的故事更添一层混沌。因而,整部小说线索不清,谜团重重,两个层面都跟“透明”的“可读”文本沾不上边,而其叙事也摆脱了叙事者作为理性的主体的叙事传统。

  原文有外层叙事者留下的脚注、空缺,还有未能整理、未能纳入主体情节的原始素材“补编”,无疑具有元小说的典型特征,但这些素材本身就混乱不堪,不但不能澄清主体情节,反而使内外两层叙事更加扑朔迷离。可以说,贝克特提前二三十年,就在《瓦特》中以文学的形式开始演绎拉康的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福柯的疯狂说及元小说等“后”派理论的关键词了。

  对一般读者而言,《瓦特》的“可读”性是很弱的,但是,要读懂贝克特的小说三部曲,了解他形式实验的过程及对文学传统的彻底革命,《瓦特》又不能不读。为广大读者甚至论者起见,译者不免违背“信”的至上原则,一方面以叙事学意义上的“事件”为单位,给小说划分了小节,留出空行,并作了注明,担负起“导读”的责任;一方面又对小说中的数学游戏、逻辑游戏、心理游戏等进行了必要的注释,尤其对普通读者难以卒读的排列、组合游戏进行了注解。

  贝克特不以所谓的“文笔优美”见长,而是以反理性、对潜意识的革命性探索、对文艺及哲学的广泛涉猎、对文学形式的彻底革新等等著称。他曾惜字如金地说,“要当艺术家就要失败”,艺术家的任务就是“寻找能够容纳混乱的形式”,而“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译者增添大量的注释,只是形式上的不“信”,旨在引导读者走向贝克特心中挥之不去的疑问(Watt即What):人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世界到底是如何运转的?理性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逻辑为何无果而终?意义为什么没法确定?倘若能减少一些误读或难以卒读的现象,让更多的读者走近这位诺贝尔奖获奖作家,走近欧洲文学史上这位划时代的小说家和戏剧家,译者的心血也就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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