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借得苍茫读大海

　　辽阔，使人心胸开阔而积怨顿消，苍茫，使人遐想无限而血流宁静。我们草原人的血管里，既有辽阔，也有苍茫，这大概是上天的赐予吧？凡辽阔苍茫的去处，都是草原人一生的向往，譬如——大海。 

　　有一年七月，在大连湾的黑石礁上，我独眺落日放飞遐想，这是我第一次与大海面对面。 

　　晚饭之后，漫步走向黑石礁。饭店很古老，但很阔绰，据说曾是大军阀张作霖的别墅。离海很近，视野也开阔，夜晚可闻汐和海螺声，还有鸥鸟的鸣叫声。 

　　黑石礁，其实并不黑，只是较其他地方的礁石，色泽稍显深暗而已。落日下的大海，显得壮阔而又苍茫，像一篇童话。落日红透，似一盏刚刚挂起的大红灯笼，极抢眼又显得喜气。整个海面，被美丽的晚霞所笼罩，像是在燃烧。远渔的船，星星亦点点，分布于广大海域，看上去像一幅幅剪影，又像电影里的蒙太奇。连低旋于浪花间的海鸥，都像是一片片的落红，被风吹拂着飘落一般。鸥鸟斜身俯冲时，一边的翅膀被霞光浸染，另一边的则被海色所衬托，极富动感又有瞬间换肤之美。它们是海之精灵，假若没有它们浪花上的身影，大海就会寂寞许多。于是，我想起了草原上的百灵鸟和斜驰而去的野羊群。无疑，再美好的大自然，一旦少去了生命活力，就会显得单调和了无生机。 

　　黑石礁，倒是不寂寞。除了捡拾贝壳的人群以外，还有渔归的帆影穿梭于浪花间，像是渔夫们喜悦心境之展现。离我百米远的一块礁石上，坐着一位老者，人些许瘦削，稀疏的白发随海风飘摇着，一睹之下，使人联想一尊雕像。他，一动不动，双目微闭，双掌朝上放于腿上，仿佛在面海坐禅。我突然明白过来，是的，他是在听海，在以全身心听海。我被他的淡定自若和深度聆海的情态所感动。有人说，大海是哲人，那么，这一位老者是不是呢？此时此刻，只有哲思，才会覆盖这无垠的大海，他晓得此理。你看他此时的神情，多像一位圣者。 

　　刷刷的海声由近推远，像是谁的一声声叹息。晚霞仍在燃烧，被染红的浪花，让人联想跳动中的火焰。那一晚，我在礁石上一口气写了五首短诗：《晚霞，在大连湾上燃烧》。回京后，发表于当年的大型综合性刊物《昆仑》上。后来，好像还得过一次什么奖，岁月荏苒，早已淡忘了。但那一片苍茫的大海，和哲理的晚霞，却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至今清晰如昨。 

　　还有一年的夏天，我去北戴河休假。当年，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就设在中海滩。此处，据说文革前是一位国家领导人的休假之地。离海岸很近，且有一片美丽的海滩。海滩上的沙子，柔软又洁白，踩上去像绸缎一般。那时的北戴河，安静、整洁，不像现在喧哗无序。 

　　这里，有一座很古朴，且又显得鹤立鸡群的建筑———望海亭。应该说，是中海滩上的一处点睛之笔。登亭望海，极目处是海天相接，山影绰绰，除了帆影和鸥翅之外，别无他物。空静且极富诗意。 

　　傍晚时分，去海边踱步。晚霞在浪花间，正施化妆魔术。海水变幻着，一阵儿红装，一阵儿素裹，瞬间转换。几片彩云在海空里，缓缓挪动，它们的投影在海水里，被折来叠去，像是少女手中的彩绸，随风扭动着。海的尽头，夕阳在滑落。汐，汹涌而来，像一群放学回家的孩童。 

　　从望海亭望过去，海上正生明月一轮，还拖有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月光与海水交合的佳作。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唐代诗人张九龄的五律《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是啊，自古至今，明月一直是诗歌中最生彩的一笔。一个诗人，一生不写明月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望月必怀远，尤其在海上生明月时，远方故旧即可撞入你的心里。邈邈相思，搅得你心神不宁，不由自己。一轮明月，照着你，也照着我，岂能不生情不动容？月光是一条情丝，把一颗颗怀念之心，连接起来，轻轻一抖动，便是丁零丁零撞响。 

　　夜渐深，忽然闻得望海亭西侧，有人在唱《林中的小路》。唱腔浑厚圆润，音色空灵高远，是个十分地道的女中音。走近一看，演唱者原来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徐影女士。唱毕，一片掌声响起，喝彩之声不绝于耳。据说，她原是“八一”队的一名球员。身材高挑，骨骼匀称，人也长得俊秀。不料还有一副如此美妙的金嗓子。 

　　歌声歇了，人也散去。望海亭上，我独自望着海。那条金灿灿的月光带，依然躺在海上，一直延伸到天际处。海风稍带凉意，海滩上已寂静无声。 

　　扭头西望，无意间发现一位白衣少女，在离望海亭不远的海滩上，正忘情地追逐着哗然有声的海汐。她两手提着长裙，身子微微前倾，在来回地跑动着。汐来她退，汐退她追。目无旁顾，自娱自乐，像是一位欢乐天使。月光下的海，灿亮如昼，衬托着这位少女纯洁无瑕的身影。她独自嬉汐，至到海岸无人，才上得岸去，提着鞋子走了。汐，一下子寂寞起来，了无兴致地拍打着海岸。 

　　此刻，要是有人来问我，什么叫做纯生命呢？回答应该是——忘忧吧？忘忧，多好！

(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