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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君:华强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9日14:14 来源:文艺报 吴 君

  10年前,揭西人差不多都迁出来做生意了,华强北是他们的主战场。与生来命好的本地佬不同,他们起居简单,楼下开店,二楼阁子里住着一家几口,直到后来,才陆续搬进市场两侧的楼房里。

  欧阳雪既不是揭西人,也不是广东人,只是随着老公陈家好到了这里居住,一住便是十几年。街上还不怎么繁华的时候,欧阳雪就认识陈水一家了,可以说,她是看着陈水老婆从一个枯干女孩变成肥胖女人的,并且牢牢记住了陈水老婆的各种样子。

  变成肥胖女人期间,小街外面起了很多高楼,把原来的这条小街包裹在最里面,外人很难看到。尽管外面变得天翻地覆,里面过得倒还安稳,家家户户尽情享受着城中村的各种便利。

  “人家有名字。”陈家好听欧阳雪这么称呼人家的时候,会提醒一句。他不满意欧阳雪总是陈水老婆陈水老婆地叫。他认为,在华强北,欧阳雪受尊敬的 程度远远高过其他人,也包括高过自己。他们老师老师地叫着欧阳雪,何等荣耀啊。有了难事,上门向欧阳雪请教。问的不仅是孩子教育、升学考试之类,还包括家 庭内部各种大事小情。欧阳雪嘴上不说,心里很是享受,所有这些都让小户出身的陈家好脸上有光。虽然个别时候,他认为欧阳雪被华强北人惯得自以为是。好听点 是认真,难听点说是好为人师,总想教育人影响人。只有他明白自己的老乡不是那么好改造的。

  欧阳雪没等到陈家好说话,便显出敌意,“这么叫她最合适。”说完,她显出了挑衅的神情。

  欧阳雪原来也住在华强北,只是半年前,她打发了租客,把家搬到了松坪山的保障房里。为这次搬迁,她和丈夫陈家好冷战大半年,陈家好不满地说, “你不是说管理费交得少,菜和生活用品比哪儿都便宜,连路都不用走,打个电话,就有人给你带回来,不用去闻市场的味道吗?”他们楼下便住着一个卖肉的。

  欧阳雪不解释,发出通牒,说如果不搬,就给女儿转学。

  陈家好急了,学校可是大事,处理不好,安定团结的生活都将打破。

  平时欧阳雪喜欢使使小性子,表面上逞能,偶尔发发牢骚,内心里还是很善良的。几年前,她所在的中专不开美术课了,没事可干,人又沉不住气,转到了文化馆。只是上班没几天,她便后悔了。不仅工资少了许多,主要是她想学校了。闭上眼,她就能想起那些学生。

  欧阳雪大动干戈,陈家好不明其意,也不敢再问。之前吵架,欧阳雪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狠,比如,如果不搬,便各过各的。 

  陈家好想了几天,看还是没转机,只好投降了。他用一个地方住太久,需要换换,安慰自己。可他心里愤愤不平,他觉得失去的不仅仅是麻友,还有生活 习惯。平时,陈家好的老乡陈水每个周末都约他打几圈。他在老婆欧阳雪的冷脸子中半推半就跟着去了。半夜的时候,蹑手蹑脚开门,进客厅,再到洗手间轻轻洗 漱。想到宵夜时进到胃里的那些牛肉,忍不住哼起了小曲,浑身透着舒服。所有这些,都将随着搬家而消失,毕竟要去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心 烦。在他心里,什么地方也不如华强北舒服。

  陈家好和欧阳雪是大学同学,尽管不在一个系,但彼此很有好感。陈家好是广东人,老家在偏远的粤东,直到毕业两人才确定关系,并采取了折中的方 法,一块儿到深圳。陈家好进了事业单位,做起了朝九晚五的小职员,欧阳雪则当了老师。陈家好以前没有认真打量老婆。平时欧阳雪要说什么,做什么,他闭着眼 睛也知道,根本不用琢磨,也没花太多心思。每天吃的好,睡的香,除了股票,其他事一律不关心。现在,陈家好发现欧阳雪不仅老了,连代表浪漫的刘海儿也没 了。过去,欧阳雪为了与华强北人以示区别,黄昏的时候,别人在过道玩麻将或是聚在一起说家常,她会穿上修身的长裙,把头发搞成舞蹈演员通常梳的那种发髻, 或者把两鬓的头发垂下两缕,后面梳成一条麻花辫,出门了。

  有人问,“老师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看话剧。”或者答,“去何香凝美术馆。”

  这么一来,问的人便不好再接话。欧阳雪心里笑,不懂了吧,没文化吧,她猜这些人这辈子也未必看过话剧,何香凝这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不过,她相信在自己的影响和渗透下,华强北人迟早会与过去的低级趣味告别。

  在左右两侧的注目下,她挺直了身子,昂着头,出了华强北。

  站在华强北之外的大街上,她突然很迷茫,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她并没有去什么剧院,或者美术馆,她太久没有进过剧院了,除了票价太贵,也没有伴儿。至于美术馆在什么地方,她更是不知。再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街上的人有事没事会就欧阳雪的服饰说几句。

  “陈家好,你老婆是少数民族吧,这下你好喽,还可以多生几个啊。”老乡们站在两边的铺子里跟他说话。

  “是啊,真想多几个人喊我爹呢。”陈家好嬉笑着。陈家好通常不用停下脚,继续向前走,或是跟铺子里的人搭两句。有时会停下脚接过递过来的烟,点着火,再接着走。一条街都是熟人,每天下班总有人和他搭话。

  “陈家好,你老婆的腿怎么了,是不是O型呀,一天到晚不穿短裤,这么热的天。”听到这些话,陈家好也不知道怎么答,只好笑笑,或是跟老乡挤下眼 睛,暗示对方别说了,欧阳雪在后边呢。欧阳雪当然听到,她快气死了,自己精心打扮的文艺范儿,被这帮小商小贩说成什么了。本是想让他们明白,睡衣短裤拖鞋 只能在室内穿,什么是波希米亚什么是学院派。

  想到他们本来就不是城里人,便有些同情他们了,觉得这些人可怜,这么大了,还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呢。尽管她从心里不喜欢他们那口家乡话,脚上的人 字拖,背心短裤那副随便样。平时坐在电梯里,看见他们大声喧哗,她会侧过脸,表现出不屑,旨在教育这些人,什么是公共场所应有的礼貌。

  她用余光瞥了下那个一身名牌拎着LV包的女人,心想,你怎么不把人民币贴在脸上呢。她的眼睛不看别人,只对住了电梯门。谁知,门一开,上来一个 更俗的,过时的蓝眼线,搭配着黄头发。欧阳雪皱了下眉。她没有掩饰眼里的不屑,跨过电梯里的一摊水,冲出门,那是谁家孩子憋不住,索性尿在了这里。有时一 个年轻的母亲可以领着两三个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宛若一个将军。所有这一切,都让她心烦,怒其不争。尽管如此,她还没有强烈的搬家念头,直到后面发生了 一些事。

  3月份的时候,她在新开通的地铁上,接到了魏建飞电话。当年,家境并不好的魏建飞资助了两个贫困生,让欧阳雪对他生出了情愫,暗恋上已有未婚妻 的魏建飞。那时候,魏建飞无论做什么,她都喜欢。尤其是魏建飞不畏权势,给领导提意见,提出不要占用学生资源搞培训这件事,让她心头一震,她觉得魏建飞真 是个男人,了不起。她反思自己,感到了羞愧。魏建飞离开学校前,欧阳雪给他写了一封信。虽然没写名字,却暗示了自己是谁。然而一直没等到对方消息。到了深 圳那一年,她打听到魏建飞的联系方式,给他寄去了一件风衣和600块钱。她听说魏建飞的情况非常不好。之后,她开始准备结婚的事,她不想给自己机会了。

  欧阳雪没想到魏建飞也到了深圳,还进到教育部门,当上领导,分管她原来那所学校。魏建飞在电话里说,自己报到了,人生地不熟,到时还得向她请教呢。

  欧阳雪语无伦次,“好啊好啊,放心吧。”放下电话,她在脑子里想着,应该带他去哪里呢。深南大道,那里建的比电影里的欧洲还气派。可是,再美再 壮观,好像都和她无关,还可以考虑白石洲。低矮破旧的房子,和内地的小县城一样,只是这里又不太像深圳。想了半天,觉得都不合适。作为老深圳,怎样向他介 绍这座城市呢。天价楼房、正在开发的前海、比香港还要贵的生活用品……不然就说说自己。说自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心还没有变,当年的坚持都还在。想 到这儿,她的心里生出了委屈。因为有魏建飞在那里比着,欧阳雪一直看不上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只要想起魏建飞不向世俗低头的样子,欧阳雪就会恨自己虚度 了光阴。

  欧阳雪一整天都晕晕的,到了家里也掩饰不住,做饭吃饭也想唱歌。她突然觉得很幸福,在深圳也不那么孤单了,哪怕整个华强北都不懂她,也无所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忘记这份感情。

  魏建飞到深圳的事,她并没有跟陈家好提,虽然魏建飞没做过陈家好的辅导员,可按辈分,算是老师。当年欧阳雪喜欢魏建飞的事,陈家好未必不知。说多了怕麻烦,所以也就不提了。这么一来,欧阳雪就后悔太早离开教育系统,不然,两个人离得会更近些,有许多东西可以交流。

  没想到,魏建飞到了大半年也没找欧阳雪,好像他已经不需要欧阳雪教他什么了。直到听说魏建飞住院,事情才有了转机。

  欧阳雪决定让陈水老婆陪自己去,一是陈水家刚买了汽车,魏建飞住院的地方在广州。第二个原因,是陈水老婆对欧阳雪很崇拜,欧阳雪想让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看看,她这个层次的人怎么谈话,谈什么,她有炫耀的意思。

  见面后,魏建飞显得很亲切,又回到当年一样。欧阳雪特意带了几本书过来。魏建飞见了很高兴,说,“太好了,很久没读书,面目可憎了。”欧阳雪听了,心里舒服,娇嗔道,“嗯,差一点就可憎了。”她觉得魏建飞一定能听得出她的意思。

  因为不能走动,魏建飞拿了一个山竹放到欧阳雪手上,又叫欧阳雪把果盘端过去,拿给陈水老婆吃,说洗过了。陈水老婆听了,主动站起来,慌里慌张地 走上前,挑了最小的一个攥在手里,便坐回原处了。欧阳雪只好再互相介绍一次。尽管认识了,陈水老婆还是插不上话,连应付的笑都接的不是地方。看见这个情 景,欧阳雪心里很是得意。

  她和陈水老婆并排坐着。对着灯光下魏建飞闪闪发光的镜片,欧阳雪微笑,不再说什么话,觉得魏建飞把她当成自己人了。她看了眼陈水老婆,因为太紧张,陈水老婆手里的水果已经被捏变了形,渗出的紫色果汁染到了手上。

  回来的路上,欧阳雪突然感到之前的生活太粗糙了。狭窄的房子里堆的除了生活用品,什么都不能放,那些出差带回的小玩意儿只能堆在床下,她梦想的书房用一个小书架就打发了,其他事情更不要提。

  到了第二次去看魏建飞,还是陈水老婆开车。这次欧阳雪带了两张话剧票,是台湾导演赖声川的作品,地点在南山海岸城。半个月以后才演。算好了,那时魏建飞已经出院了。

  也许是家属来了的缘故,这一次,魏建飞话不多,虽然已能走动,但一直坐在床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她们便告辞出来了。

  刚回到车上,陈水老婆就说要去趟洗手间,让欧阳雪等一下,说完便下了车。

  过了一会儿,欧阳雪看她还没出来,便也想方便一下,因为回到深圳还要一个多小时。想不到,刚拐进走廊,就见到魏建飞和陈水老婆有说有笑从病房出来。

  欧阳雪吓了一跳,赶紧退回来,跑到车上。

  很快陈水老婆也上了车。欧阳雪以为她会解释几句,结果她只是对欧阳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欧阳雪不敢相信会变成这样,更无法想象魏建飞能看上陈水老婆。可她清楚看见了这一幕。魏建飞脸上的笑容她还记得,陈水老婆完全变了个人,样子非常妩媚。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魏建飞也早已经出院。欧阳雪主动约了魏建飞,原因是技校和中专合了,重新开了美术课,开始在网上招聘,她还是想回去教书,希望魏建飞出面跟学校打个招呼。

  在外面等了20分钟,才得以进去。见魏建飞办公室有些凌乱,地上还有打包用的塑料绳,欧阳雪一颗吊着的心放下来,笑着说,“今天刚好有时间,我帮你整理吧。”

  魏建飞站了起来,搓着手说,“不用不用,哪好让客人做事。”

  欧阳雪留意到对方有些脸红,觉得魏建飞还有书生气。她打量这间宽敞的办公室,目光落到了台面上。她先是拨开桌上的一小块地方,随后,从包里掏出 一个端砚,摆上去。她退了两步,声音对着魏建飞说,“去肇庆旅游带回来的,买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会来,好了,这下派上了用场。”

  魏建飞变得紧张起来,他绕到桌子前,弯身拿起欧阳雪的礼物,说不用客气,自己有。欧阳雪不肯退让,说,“就是送给你的,难道我还要拿回去吗。”

  对方停在原地,显得有些为难。想了下,突然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个砚台,说,“这个更好,是黄山产的,留作纪念。”

  纪念什么呢,他和她跟黄山一点关系都没有。再坐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欧阳雪想着既然来了,索性就提出想回学校的事。

  魏建飞说,“你现在挺好的嘛,搞艺术很神圣,真是羡慕你,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啊!”

  欧阳雪听了,对魏建飞笑了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陈水老婆,说,“您身体现在没事了吧。”没等魏建飞说话,欧阳雪又提示一句,“上次和我一起去医院的那个女人,还记得吗?”

  魏建飞并没有接欧阳雪的话,只是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显出了不耐烦。

  外面的太阳很大,把欧阳雪烤得快要化掉了。她捧着这个沉甸甸的礼物,停在了巨大的玻璃门前。她看见涂了粉,画了眼影的自己,难受了。她确信了自己的猜测,陈水老婆勾上了魏建飞。如果不是,为什么两个人都闭口不提呢。

  她有什么好呢,不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俗不可耐,遇见读书人就紧张的小贩吗。欧阳雪想起陈水老婆手上那紫色的果汁。

  面子和希望都没了,她恨死了陈水老婆和华强北。

  杜鹃花开得正当时,春天一到,便急不可待钻进了华强北各家的阳台上。被这些花引来的鸟,躲进旧空调的隙缝里安了家。每个早晨叽叽喳喳叫的时候,各家已收拾停当,卷起门帘,准备迎客了。

  陈水一家做的是小生意,店里面挂着从东莞太平一带批发回来的衣服和裤子,门前摊放着内衣和各种袜子,还有些中小学生或打工妹用的小镜子、小梳 子、发夹之类,不远处的冰柜里放有饮料和雪糕。左右几家小店分别经营文具、日用品、小五金,最大那个铺头,有两口锅,煮的是牛肉河粉。

  两家本来友好,有陈家好和陈水做过小学同学这一条,便很亲了。何况刚搬来的时候,常常聚在一起搭伙做饭。陈水老婆鱼头煲做得好吃。陈水做的海粒 饭不会差过华强北任何一家大排档,尤其是放上一些沙茶,可以让欧阳雪吃得直喊肚子胀。看着老婆这么喜欢吃自己的家乡菜,陈家好心里得意,尤其是女人坐在小 矮凳上那个样子,完全不像大学毕业,喜欢高尚生活的小资,倒像一个喜食人间烟火的女人了。这么一来,他就很感谢陈水和他的老婆,用一些粗茶淡饭就把欧阳雪 打回了原形,不再那么端着了。

  有那么几次,因为早到,离做饭的时候还早,欧阳雪便帮着陈水老婆看店。欧阳雪劝客人买,几个人都买了,奇怪的是,连价也不回一句。那一天的营业额比前几天都好,陈水老婆笑着说,“还是老师的口才好,他们信你的话。”

  欧阳雪笑着,眼里全是得意,“那是啊,要看是谁做啊。”

  这些事情到了现在,欧阳雪不愿意想起来,更不愿意陈家好重提。尽管两个人都到了有点爱怀旧的年龄。可她觉得当年是自轻自贱,堂堂一名教师,去给 人家看小摊,有什么可得意呢。她更不愿意回想猫在陈水家厨房外,嘴馋的样子。那时候她怀孕了,特别想吃陈水老婆做的饭菜。每天一下班,就厚着脸皮站在店铺 前,盼着陈水老婆忙完手上的事儿,早点下厨。

  每次陈家好把话题拐到这里的时候,欧阳雪就会喝道,“不许提那些破事。”

  “你别忘了,你怀孕10个月,至少有5个月在人家吃晚饭。”陈家好一边给花浇水一边说。那时候,陈家好也跟着沾光,吃得脸上泛着油光。他最多拿来家里的好茶,算作补贴。“是不是因为不花钱啊,我还记得你特别能吃。”

  陈家好想跟欧阳雪开玩笑,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欧阳雪黑着脸,“那又怎么样,我没给他钱吗,她家的衣服、化妆品,哪个便宜了,骗我买一瓶就能赚六七十。最不要脸的是当年,还让我站在柜台里给她推销假货。”

  “不是人家让你做,是你觉得好玩,新鲜。”陈家好做了纠正。

  欧阳雪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看,被他们家的产品弄成了铅中毒,花多少钱也补不回来了。”

  陈家好安慰道,“你那是妊娠斑,再说,年纪大了用什么都不行。”

  “放屁,孩子都多大了,我还妊什么娠,你和他们是不是想合了伙害我啊。”此刻,欧阳雪的脸已经变了,她痛恨陈家好不帮自己说话,反倒向着别人。

  陈家好不敢开口了,欧阳雪像一个胀满的汽球,随时会炸开。他明白了,之前的欧阳雪,温文尔雅,原来是把不满和怨恨都藏了起来。是妊娠斑还是老年 斑,这么一想陈家好竟有些害怕了,老婆虽说才过35岁,只是现在污染严重,到处用激素,熟得早,老得快,更年期提早也不足为奇。自己需要温良恭俭让,再不 能总想着打麻将、吃宵夜了。搬就搬吧,反正没出深圳,又不是搬到外省去,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想到,搬家后的第一个夜晚,欧阳雪就从被窝里把手伸出来,湿热的呵气吹到陈家好脸上。

  陈家好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要我的权力呀。”欧阳雪声音发着嗲。欧阳雪很久没有这样了。陈家好常常觉得自己快废了,他已经习惯了自给自足。

  欧阳雪的橄榄手伸得没有任何铺垫,陈家好的准备当然也就无法充分,他慌里慌张,糊里糊涂地上了阵。

  办完事,陈家好松了口气。正准备睡,黑暗中,他看见欧阳雪穿了内衣在房里走来走去,面带微笑,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欧阳雪却在黑暗里大笑。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房子里,发出这样的怪笑,谁都会觉得瘆人,陈家好也不例外,他甚至连发问的勇气也消失了。

  这时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声音,“看她再气我。”

  陈家好觉得自己需要回答,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谁又气你了,没头没脑的。”

  欧阳雪开了床头灯,坐回到床上,柔着声音说,“就是那个陈水老婆啊,开杂货店的小贩子。”说完,她认真打量起陈家好。

  躺在床上的陈家好见到老婆这样,慌了。过去的陈家好是个有些土气,但还算清秀的学生,现在是一个头发越发稀少,经常嘴上叼着牙签,肚子突出,爱穿人字拖,喜欢在街边跟人说话的中年男人了。

  看完陈家好,欧阳雪心里想,好在自己行动早,不然,陈家好,女儿,都会变成华强北小贩文化的俘虏。

  停了会儿,欧阳雪又说,“陈水倒还算是个老实人,只是他不应该娶这样一个老婆,经常跟我显摆说孩子如何出色,还说只许考清华和北大,将来一个做 官一个做学问,还跟我打赌说,‘老师啊,你信不信,不用20年,咱们的位置就换过来了。’”她的嘴变了形,学着陈水老婆的腔调。

  陈家好开始相信生活是残酷的,十几年时间,竟把个说话都脸红的欧阳雪变成了一个泼妇。他强压着恼怒,说,“怎么了,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成才。”陈家好觉得老婆这些气生得怪,难道小贩的孩子就不能成才吗。

  “这叫风水轮流转。”陈家好认为自己说的仗义,补了一句。

  欧阳雪也气了,说,“你得意什么,关键是把你和我转差了。”欧阳雪接着又说,“一个叫王博,一个叫王墨,还跟我说,取这样的名才高雅,你听听,这不是气我们是什么。”

  陈家好明白了,陈水的两个孩子分别进了重点。让师范大学毕业、做过老师的欧阳雪受了刺激。

  到了晚上,欧阳雪不管陈家好制止的眼神,先是和蔼地劝说女儿,好好读书,不然以后没有工作。

  “大了我做生意。”女儿突然冒出一句。

  欧阳雪听了心里一惊,“做生意是要很多本钱的。”

  “我要开陈水叔叔家那种店。”女儿说。

  听了这句,欧阳雪脸已经变了,眼睛瞪着陈家好说,“好,开吧开吧,现在就别读了。”她越想越怕,这些年,一直希望影响他们,提高他们的素质,没 想到,反倒是这些人改造了她的女儿。满口揭西土话,天天想着吃喝玩乐,现在,竟然说大了要开小店儿。再看看人家小贩的孩子,斯文有礼,经常拿着书过来请教 她。什么世道啊,她觉得自己住进华强北真是吃了大亏。

  “好就好了,为什么要拉上我们比来比去。你说这算不算超生有奖啊。遵纪守法的下场怎么会这么惨,你再看看人家,这些年买了几套房,全在中心区,还有店铺。他们不仅有财富,生了两个孩子,还有未来。”

  “谁没有未来。”陈家好低着头嘀咕了句。

  欧阳雪说,“我们的未来有他们好吗,他们连初中都没有毕业,除了摆摊,什么都不会,却可以笑话我了。”她觉得自己帮别人的孩子辅导功课,出主意,眼下都成了反讽。欧阳雪脑子里飘浮着魏建飞送陈水老婆的情景。想到陈水老婆见过她对魏建飞那副巴结样儿,更加生自己的气。

  “别忘了你当过老师。”陈家好只需这一句,便可以让欧阳雪住嘴。陈家好知道她的软肋。欧阳雪说过只要是老师都希望学生好。

  搬家之后,欧阳雪住在自己23层的新家里,本以为已经忘了之前的事,想不到,她经常不由自主地向华强北眺望。倒是陈家好没心没肺交了新朋友,一 有时间就去打球或是下围棋,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女儿忙着上课,补习,压根儿没关心这儿,似乎华强北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欧阳雪在心里恨着,“个个都没良心, 说忘就忘了。”她不仅想念牛肉粉的味道,还有他们称呼老师时那种眼神和语调,都是其他地方没有的。买了零食站在街上就能吃,平时套件衣服就能出门,孩子放 了学随便去谁家玩都放心。陈水老婆的菜不仅自己爱吃,孩子也喜欢。她想起自己去外地培训时,女儿留在他们家写作业、吃饭的事情。

  猜到欧阳雪的心思,陈家好有意约了两家吃饭,准备饭后到华强北转转。他觉得欧阳雪的搬家就是一时冲动,过了这么久,想法也许会转变。

  刚开始,都还平静。只是快结束的时候,才让陈家好担心。像是为了刺激欧阳雪,只考进普初的女儿,趁大人说话,拿了欧阳雪的手机,躲在一旁玩游 戏,还傻大姐般随着游戏大叫。反过来,陈水的两个孩子倒是各自拿着一本书在读。陈家好偷偷看了眼欧阳雪的脸,觉得事情不妙,开始后悔让两家见面的这个提 议。

  终于,欧阳雪说话了。她笑着问陈水的儿子没户口,怎么进了重点校。重点学校应该受户口、社保、计生证明的限制。

  想不到,这个敏感的考题,在别人还没听清之际,被老公陈家好抢答了,“人家早有户口了,当年出来人家做生意,赚了钱就买了带户口的房子,蓝印变红印。”喝了一口茶,他又得意地说,“如果再想要一个,大不了去香港生,多花点钱,又不是什么难事。”

  欧阳雪说,“学校呢,毕竟是省重点,不比那些私立的,有钱就能进。”她狠狠看了陈家好一眼。

  “这事确实麻烦,不过公立私立都少不了花钱,还要谢谢你帮我牵的线呢。”陈水老婆笑了笑。

  欧阳雪愣了,想起医院门口的事,清楚对方在说谁,冷着脸问,“难道他会收你的钱?”担心老婆再引出事端,陈家好急于把火惹到自己身上,他故作潇洒地说,“这很简单,花钱办事嘛。”陈家好似乎成了陈水夫妻的代言人。

  “不可能!”欧阳雪说完这句,便站了起来。这一刻,房间安静了,不远处的孩子停下了手里的事。

  陈水老婆见状,也起了身,劝道,“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想和他们这种人打交道,耽误时间。”出门时,陈水老婆跟在欧阳雪身边,怯怯地说了一句,“其实他已经不喜欢话剧了。”

  陈水一家准备搬去科技园了,除了文化氛围好,还是大学、科研单位的汇聚之地。更有意味的是,有人见过陈水老婆在保利剧院看演出,散场时,妆容被 眼泪冲花了。离开华强北前,他们家里经常放些听不懂的音乐,声音从窗口传出来,昏黄的灯光下,街上的人和物显得很是不同,平时大嗓门说话的人也变得温柔 了。

  回到家,两个人都没说话。陈家好以为老婆要大发雷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像是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欧阳雪走起路来轻松多了。

  天快亮的时候,欧阳雪轻轻翻转身体,贴紧了陈家好。

  她还以为陈家好不会失眠。

  插图:孟浩强

  吴君:著有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小说集《有为年代》《天越冷越好》《二区到六区》《亲爱的深圳》,曾获《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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