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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龙:水码头的渔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9日14:02 来源:文艺报 刘春龙

  捣大网

  村庄的水码头是一个热闹的所在。从朝霞映到河面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作为一台演出的大幕就算拉开了,村庄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挑水的,淘米的, 洗衣的,你来我往,络绎不绝。这不单是惯常的劳作与家务,还是一个情感交流的过程。挑水的小伙子可以有意无意地哼哼小调,淘米的大妈们可以旁若无人地聊着 家长里短,洗衣的大姑娘小媳妇可以悄悄地说些闺房私话,调皮的顽童有时也来钓钓鱼或是打打水漂……谁家荡着船儿要到十里开外的小镇去?谁家杀鸡剖鱼款待新 上门的姑爷?

  这样一台本色的情景剧,村庄每天都在上演着。如果忽然来了一帮捣网的渔船,最好是那种捣大网的,那将会把这场演出推向高潮。似乎是有意等待着,洗衣的女人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时不时地朝远处的砖桥看看,她们知道捣网的渔船该来了。渔船又常常是和歌声一起来的——

  “码头上的妹子洗花袄,打鱼的哥哥看见了。只顾想着妹子的手儿巧,哎呀呀,一网的花鱼溜掉了……”这里的人管鲤鱼叫花鱼。一个小伙子站在船头,手中抓着一根“喷浪篙”,扯开嗓子吼着。他的身后还有几条渔船,每条船上都是三个男人一张网,就是没有女人,果然是捣大网的。

  可能由于距离远了点,他的歌声传到岸边,洗衣的女人们只听了个大概。她们只是笑着,并不应和,仍旧做自己的事。

  船快到水码头了,渔船上的小伙子忽然放肆起来,他又唱上了——

  “别看你白天装着不理睬,到黑夜照样钻进我的怀……”

  这下闯祸了,洗衣的女人骂开了,“打枪眼的,戳马叉的”。这是乡下女人最恶毒的骂语,可表情却有玩笑的意味。还有的女人捡起一块土疙瘩,夸张地砸过去。

  小伙子回应的还是歌声——

  “打是情来骂是爱,揪揪掐掐才算往死里爱……妹子你别怪耶,哥哥我不坏呀……”

  这是捣大网过程中常会碰到的故事。但多数时候,渔人们只是埋头捕鱼,岸边人也只是尽情欣赏。

  那大网的制作并不复杂,也就两根竹竿、一张网片而已。把两根竹竿从根部捆绑起来,张开成适宜的宽度后,再将早已编织好的网片固定上去就行了。不 过,还缺少一个关键的装置,那就是一根短短的横档。横档是可拆卸的,安在根部稍下一点位置,一方面起固定大网的作用,另一方面则作为“扳手”,便于作业。

  唱归唱,闹归闹,手中的活儿可不能丢。一帮渔船很自然地形成一个弧形的包围圈,朝向水码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船头上的男人一起操起网具,插到 河底,另一个男人则舞起喷浪篙,威猛地搅着河水,驱赶鱼儿。那水花都溅到洗衣村妇的身上了,她们慌慌地躲着。喷浪篙的动作是由远及近的,因为捣大网讲究的 是个速度,也没听谁说声“起”,这就是默契了,那三五张网就一齐扳起来。当网快出水面的时候,岸边一阵骚动,有人大叫,有人鼓掌,因为网里有鱼——花鱼, 好几条呢。

  渔人就是奔着花鱼去的。那桥下,那庄塘,那水码头,是花鱼理想的栖息之地。桥下有缓流,庄塘是乐园,水码头则有丰富的吃食。好像训练有素的演 员,船头的小伙并不为喝彩所动。他们把鱼“抄”到活水舱里,又要向下一个作业场所去了。不过,那故意“忍”着的脸上明明写着兴奋呢,岸边的人是觉察不到 的。这时,常会有人叫起来,买鱼哦,买鱼哦。船头的小伙子故意板着脸说,不卖给你。那岸上的女人则捡起一块砖头,佯装要扔。小伙子赶忙告饶,不卖给你—— 又卖给谁呢?那样子倒像个戏台上的小丑了。

  这样的一台演出,到底谁是观众,谁是演员?我是没法说清的,倒是想起卞之琳的那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们不都在“楼上”看着嘛。

  张螺蛳

  如果把村庄的水码头比作舞台,那么这舞台就不能少了女人,她们在表演挑水洗衣淘米之类的家务之余,偶尔也会客串一回渔人,倒不是冲着鱼类去的,而是张螺蛳。

  张螺蛳这个说法未免叫人费解,我们所知的获取螺蛳的方法,有拾有摸有蹚,还没听说过有张的。螺蛳又不是鱼,怎么张呢?用钩张,螺蛳吃什么诱饵?用网张,螺蛳哪会钻到网里?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没什么神秘的,用草张,用穰草把子张。

  都说螺蛳天生喜欢吸附在水草上,乡人就学会了用草把张螺蛳。不管最初是谁发明的,也不管现在到底有没有人还在使用,可我更乐意看到的是村姑少妇们张螺蛳的场景。

  张螺蛳似乎属于女人,属于少妇,尤其属于姑娘。说实话,若不是以渔为生,少见大姑娘小媳妇家捕鱼摸虾的,那是男人的活儿。可吃鱼没有取鱼乐嘛, 看多了男人的乐事,女人也会手痒的。因了某种约束,她们不便像男人那般轰轰烈烈干上一场,只好小试身手,过把瘾了。于是,村姑们想到了一种最简单的渔事 ——张螺蛳。

  劳作和家务之余,得了空,村姑随手从草垛上抽些穰草,扎成一个个蓬蓬松松的把子,扔到河里沤几天,沤“熟”了留着张螺蛳用。这“沤”看上去可有 可无,其实挺重要,因为螺蛳不喜欢“生”穰草的刺激性气味。吃了早饭,趁着到水码头洗碗的当儿,村姑将沤好的穰草把子一块带去,先在上面扣个砖块,将草把 沉到水里,绳子系在桩上。一只只草把丢下后,她们就回家了,并不需要看护,不会有人偷的,该下田下田,该做饭做饭。到了傍晚,她们挎只篮子到河边,小心拎 起把子,上面满是螺蛳,密密麻麻的。草把都搁到岸上了,螺蛳还叮着不松。村姑把草把抖抖,螺蛳纷纷掉下。等所有的草把都拎上来了,村姑把螺蛳归拢,装到篮 子里,就着水码头反复淘洗,洗去泥渍杂物,好带回家养着。收拾停当了,继续按早上的样子张下草把,留待明早再收。有一点不能忘了,拎草把时手脚一定要轻, 如果动作过猛,螺蛳受惊后会迅速收缩厣甲,滑落到淤泥里,也就逃脱了。

  张螺蛳可不能在天冷的时候,天一冷,螺蛳就会钻到淤泥里取暖,不肯出来了。不过又有新法,干塘时,见淤泥有洞眼,一抠就有螺蛳。除了冬天,其他季节都可张螺蛳,只要你有空,只要你愿意,谁叫螺蛳喜欢“叮”在草上呢?也不一定非得用穰草,芋头胡子、黄豆秆子都行。

  村庄的水码头常见村姑少妇张螺蛳,她们张螺蛳并不想卖钱,只是留着家人吃。张上一次,能吃好几天。如果张多了,她们就把螺蛳匀几份送给亲戚邻居,或是干脆不收了,反正不花本钱。

  水码头上也有故事。偶有少年恶作剧,赶在姑娘之前,偷偷把螺蛳收了,再把空草把丢下。姑娘哪知道,拎起草把,咦,怪了,螺蛳呢?环顾四周,并不 见什么异样,正低头纳闷,忽听背后似有声响,扭头一看,一个身影从墙角消失了。姑娘抿嘴一笑,已经知道是谁了。再看脚边,多了一只篮子,满满的螺蛳,正是 刚才“丢”的。姑娘把螺蛳两下分了,一份拎到他家去,一份拎到自家去。少年见姑娘来了,还拎着半篮螺蛳,摸摸后脑勺,傻傻地笑了。他爸他妈也笑了,是那种 相视一笑,随后悄悄退到一边去。

  村庄水码头上张螺蛳总给人们留下温馨的回忆,只是有时我们光记得那些发生在少男少女身上的故事,反倒忘了渔事本身。

  摸“呆子”的少年

  村庄的水码头是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钓鱼、游泳、打水漂……等把这些玩腻了,总会有人想出新的花样,不知是谁喊了句,咱们摸“呆子”去,那本已疲乏的心情重又激动起来。

  这里的“呆子”,可不是说人,而是指一种鱼,俗称虎头呆子,又叫虎头鲨,袁枚《随园食单》里叫做土步鱼,苏南人称之为塘鳢。

  把一种鱼叫做呆子,肯定有它的道理。也许是因为长相傻里吧唧的,也许是因为性子懒懒散散的,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吧。你看啊,黑糊糊的颜色,短短胖 胖的个头,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再看它迟缓的动作,爱理不理的,受了惊吓即便跑了,过会儿还回到原处,免不了送了性命,这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知晓了这种呆性,我们小时候没少摸过虎头鲨,从油菜花开一直摸到暑期开学。有时去荒田拾田螺,常看到水洼里有虎头鲨,趴在一片水草青苔中间慵懒 地晒着太阳。有人来了,也不见动静。当你伸手去捉时,它才好像刚醒过来,摇着尾巴钻到别处。你只要看准它的游动路线,顺着摸过去,少有落空的。这样摸虎头 鲨,因为看到了目标,摸起来也就少了刺激。我们玩得最多的是在水码头上摸虎头鲨。

  村庄的水码头多种多样,有的是在水中打两根树桩,上面搭块木板;有的用水泥浇铸而成,俗称“滂鼓”,浮在水面上;有的砖砌石垒,一级一级的…… 水码头因了流水和船浪的冲刷,或许本身就有鱼虾寻食做窝的缘故,砖石缝渐渐扩大,常有像虎头鲨这类的鱼儿藏在其中。好像并不要谁教,水乡孩子都会摸虎头 鲨。这原本就是一种游戏嘛,没什么考究的。

  记得那时还在上小学,学校边上有座小桥,小桥下就有一个水码头,我常在课间一个人偷偷跑去摸虎头鲨。沿着水下的砖石缝慢慢摸过去,常会摸到一层 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那是虎头鲨产下的鱼卵。摸到鱼卵,也就知道肯定有鱼了,抠下一点鱼卵,看看成色,可以猜出“护窠”的虎头鲨凶不凶。如果鱼子亮晶晶 的,这是刚产下的,此时的虎头鲨或许因为繁殖消耗了体力,一般不是太凶;如果看到了黑点,这表明小鱼快孵化出来了,此时摸虎头鲨,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会把 你的手指咬出血来。虎头鲨都是头朝外,时刻提防着一切来犯者。当你伸手去摸时,它自然以为来了“敌人”,总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去咬,咬着的常常是中指,这时 赶紧摁着不动,手指并拢抓住它的头就行了。一个窠穴里有两条虎头鲨,先摸到的大都是小的,公的,后摸到的才是大的,母的。虎头鲨的嘴唇像个锯齿,小点的咬 着了,手指上会留下细细的牙痕,其实一点也不疼,只是有一种怪怪的痒。可碰上大个的,尤其是小鱼快孵化出来时,说不定能把你的手指头咬出血来。我就见过有 一同学没在意,正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的收获,忽然猛一缩手,脸都吓白了,把咬在手指上的虎头鲨一顿乱甩,他以为被蛇咬了。有时没留神,一条虎头鲨从手指间 跑了,别着急,只要它的卵还在,虎头鲨马上还会回来,可先摸摸别处,差不多了来个回马枪,笃定逮个正着……你说这虎头鲨呆不呆?

  课间10分钟,少不了摸个两三窝的,也就五六条了。放学了,再把村里的水码头挨个摸一遍。有时摸得兴起,却要挨骂了。原来,我们把水搅浑了,影 响大人淘米洗菜了。摸来的虎头鲨当然要“交公”。大人常会变着法子,做出好多花样的菜来,有汆汤的,有跟咸菜红烧的,有剐下两片肉炖蛋的……吃着虎头鲨, 想着这曾是自己的收获,那真叫一个香啊。

  小时候只知好玩,一直以为虎头鲨就是个呆子,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是舍不得尚未出世的孩子。没了亲鱼的看护,那鱼卵会被别的鱼儿吃掉的。写到这儿,我的心里竟有一阵莫名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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