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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力:佗 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9日14:01 来源:文艺报 马 力

 

 

 

  由赣南过粤东北去,途上有一条东江。这江水流进龙川县境,到了一个名叫佗城的古镇。镇南边小山上立着一座唐朝的正相塔。塔身如楼阁,人若登上去,正可把这个秦时筑起的方形老城中的一切看尽。古邑门、古街巷、古楼宅、古渡头……全在一江烟波里。屋檐前、宅窗后,普通人家还在闲话祖上随南越王赵佗屯戍岭南的遗事。前尘影事忆当年,做了龙川首任县令的赵佗,他的功业亦给后人的日子添了滋味。

  我在佗城印有旧游的屐痕,距上一次离开这里,其间匆匆已过去五六载的光阴。又来,也如再游玄都观的刘禹锡,要以前度刘郎自称了。

  佗城的改变,不减它的古韵。多年前的眉目,都还看得出来。唐朝建起的那座龙川学宫,经过这几年的修葺,堂皇之气足可一惊我的眼目。更把大成殿、明伦堂、尊经阁看过一番,不禁要将“层台耸翠、飞阁流丹”八字给它。前面一片空场,我初次来时,见着的满是积水的泥路和芜杂的青草。一抹黯淡的天光从湿云深处泻下,民国年间修成的影剧院脱落了墙皮,站成一幅苍灰的剪影,还有一头啃草的黄牛我也记得尤其清楚。那番景况到底过去了,影剧院的旧墙新粉过,日光底下白得耀眼。横额重饰,本镇新渡新塘村人萧殷题的“佗城影剧院”五字,光鲜如新拭。

  百岁街一带,楼屋相依,店铺、祠堂都还留有一个旧日的样子。不满千家烟户的小镇,姓氏竟然过百还不止,大概尽是那几十万秦朝兵士带过来的。黄氏、刘氏、曾氏、蔡氏、张氏、叶氏、吴氏、李氏的宗祠,门墙高大而院落幽深,老者倚门聊家常。骑楼下,几个门店开市迎客,站柜台的多是青年男女。不必舍家西去广州、南下深圳,小镇亦有不差的生意。行至街的尽处,没有去前次游过且临河伫立片时的大东门古渡,就向右折入中山街了。北宋治平元年初建的南越王庙就在这一条街上。数度寒暑过去,我的鬓角添了霜丝,庙貌仍如故。山门前的几棵细叶桉,枝干也粗了一些。庙不大,二进,四面廊,长方形天井铺了青砖。正殿垂覆金色帘幔,供着的便是尊享奉祀的南越武帝。这庙的修造当然是因他而来。赵佗的姓名,大凡粗晓南越国兴衰的人,多是知道的,比起同在镇上敬祭的文昌君和城隍神,殊觉亲近。在世居龙川的百姓那里,日子到了,总要进到这座古庙,焚起几炷香,在烟缕烛影中默祷。前回我来,天不是这么晴,心里想着年轻的赵佗随主将任嚣率军平定百越的旧事,又默望瓦檐听了一阵雨,恍若眺见秦时明月。

  清乾隆年间龙川知县胡一鸿撰写的重修南越王庙碑记,也嵌上了后殿右侧的砖壁,算是这座老庙代有修缮的一件证物。东边廊下,立着古人像,襟袖飘举,颇有风神,是苏辙、吴潜等10位贤人。这么一个小县,竟也来过苏辙,来过吴潜那样的大名人。吴潜,南宋开庆元年拜左丞相兼枢密使,因反对立度宗为皇太子,遭劾落职,黜徙循州,治所就是今日的佗城。吴潜曾在正相塔下的古寺寓居,俯眺东江之水,目随浪中桅帆,擅诗词的他,也会临风觞咏吧。他的作品,明人辑有《履斋选集》,我诵览不多。

  赵佗凿而汲之的那口井,早从荒草中露出它的面目。井口立起一块石碑,上镌“越王井”三个大字。墙那边清朝光绪二年建造的考棚,也重修了一番,已非前些年的荒秽景象。那院落的深与廊庑的阔,在科场故址中又都是不常见的。一个做学问的人,一个认真的人,到了这样的地方,流连不去,便是费时多些也是值得的。我从至公堂、衡文堂里转出来,在题着“天开文运”四字的匾额下静思了一刻,又读读廊下关涉科考的简述,也算增广常识了。一块木牌上有两段语录说:“科举制无疑是中国赠与西方最珍贵的知识礼物。” 这是美国汉学家卜德的话。“科举制度为所有西方国家以考试录用人员的文官考试制度提供了一个遥远的榜样。”这是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里的话。西方人这样看我们的科试,颇涉深思。

  在中山街的西端,还有一处好景,就是那历史上舟楫往来的西门古码头。汤汤东江流经故城南边,从北面流过来的一条护城河与它相衔。这一座宋代的码头修在西城门外、护城河的东岸,又靠了一座石桥,与河西那清波荡漾的嶅湖相连。我原想货运的热闹和“万顷湖平长似镜,四时月好最宜秋”的佳景断是看不到的,怎奈怀古之心未灭,就要来到这城西一角的老码头寻故迹。越过数百年,看那河的两岸,铺砌红砂岩条石的台阶、装载货物的梯形平台以及灰沙夯墙,还能略略看见一些旧痕。可惜谯门废毁,风味顿失一半。不然,夕天、晚景、斜晖、轻霞、澄波、暮阴,一幅绝美水墨。秦少游“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的词境,可堪领受。更有一棵垂荫的古榕长在路边高处,斧锯未能摧,干也不曾枯,数百年风雨被它阅尽。昔年,满枝叶子也曾和城门厮守有情吧。树下水边,两个小姑娘洗着衣服,叶影下,一河清涟更见幽绿,丝丝缕缕,映上她俩的脸,且带着天真笑纹,荡远了。

  河之西,旧为宋时辟筑的嶅湖。湖上烟景之美可入一吟一咏。故而“平湖秋月”这个天下都知的好名,就从杭州移用到这里。宋元符二年,谪为化州别驾的苏辙,复迁循州,卜居此地。一个佐吏,晨昏与明暗波光晤对。山高水远,夜短梦长,低眉拈须之际,静听隐隐江声,默望苍苍烟霄,想到蜀国迢遥的乡路,内心的郁悒也是可揣的。对月独酌,杯中多是苦。

  辙之学出于孟子,诗文饱蕴浩然之气。这既和他自谓“乃观百家之书,纵横颠倒,可喜可愕”有关,也和他累贬筠州、雷州、循州,最终被罢斥到许州,做起“颍滨遗老”的浮沉身世不可分。当然在我看来,宦海生涯,亦让他广行天下,以达四方,也是一种人生经验。湖畔日月,文章上,他更能体味欧阳修的闲逸气调、韩愈的雄矫风骨;诗歌上,他更能领受王维之清丽、杜甫之奇横。少陵野老的“好义之心”,尤为服膺。湖边照影行,一个在新旧党争的政治旋涡中挣扎的官人,一个体恤民情的文人,哪会只知贪赏新风月?筑堰浚湖,以抗旱涝之灾,便是他的作为。那道绕水的土石路,也得了“苏堤”这个名字。他的策论、他的唱叹、他的德政,皆能发我悠悠之思。

  眼扫四近,嶅湖早淤为一片田。粼粼波光化为平展碧畦,真也独具一味。脚前一条铺石的弯径就是苏堤吧,它如一线黄蛇逶迤地从田垄的中间伸过去,连向浮在云影里的远山。低处的那些瓜菜、稻谷在两旁摇着绿,如浪。翠色映着三五村舍人家,老少尽在这上面走。感觉最异的,是这古堤倒像剩在过往时光中的一道辙印,旋绕在小城的记忆里不肯消隐。后人踏堤来去,似乎循着苏辙的履迹而忧民生之多艰了。恋古之情割不断,也就无法和过去作别。当这些零碎念头未及从我心里离开的时候,一抬眼,有个壮实的农妇从篱笆棚架那边过来。她肩挑一副水筲,走到那棵老榕树前,身子一转,到坡下河边弯腰打水。

  河水向南连着江。江水流下去,带不走古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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