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有枫树

　　前些时，京城大雪纷飞的一天，去了湖南常德。从北京有直达常德的班机，那里机场很小，但从抗战时期就有。人们都知道壮烈的常德会战，但或许很多人却不知道地处洞庭湖畔的楚文化之地，有一个维吾尔乡，那里生活着8000多维吾尔族同胞，并出现过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翦伯赞。

　　常德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我与这里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此地除了古今闻名的桃花源，还有一个被人称为维吾尔第二故乡的枫树乡。去年我与《民族文学》的几位同事来到常德，并邀约了数十位关注少数民族文学的评论家，在常德召开了研讨会，因为时间紧，没来得及去枫树乡一看，心里一直觉得遗憾。今年常德文联再次举办文学笔会，让我们有了专程拜访的机会。

　　天上飘着细雨，枫树乡的一间屋子里烧着一盆炭火，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跃动着。大家围坐在火旁，听当地一位有学问的翦先生讲述维吾尔族的由来。年轻的女乡长坐在一旁，面带微笑，不时恰到好处地插上几句。

　　从他们俩的介绍中，我们得知，早在公元14世纪中叶的洪武初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平定南方叛乱，起用了哈勒的后裔、时任燕京总兵的哈勒·八十为大都督，率众将南征，进入湘楚之地。哈勒·八十英勇善战，朱元璋喜他翦除叛敌，将其晋封为“镇南定国将军”，加封“太子太保”衔，并赐姓“翦”，更其名“八十”为“八士”，这便是常德翦姓历史的开端。这里的维吾尔族大多姓翦，给我们讲述的翦先生与翦伯赞是同一个家族，且辈分很高，原是一位工程师，退休之后非常投入地做了维吾尔历史的研究者。

　　女乡长也算得是本地人，却姓薛，她有一个汉名，也有一个维吾尔名，叫帕依古丽，“古丽”在维语里是花儿的意思。在新疆有很多的古丽，常德枫树乡也有这样一位古丽，她皮肤白晰，眼眶微微凹陷，确有一些维吾尔族人的特征。古丽在大学毕业之后考上了公务员，在常德市机关工作，因为家乡需要，她非常高兴地回到了枫树乡。

　　作为乡长，古丽经常接待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乡亲。据说有一位小伙子是不远千里骑着摩托车来的，说当年祖先从新疆骑马来到了南方，他也想尝试一下，但毕竟有诸多不便，便以摩托代替了。司马义·艾买提、铁木尔·达瓦买提、司马义·铁力瓦尔地等维吾尔族知名人士都曾来过，并留下了墨宝。古丽说，这些来往使新疆和湖南彼此感受到民族亲情，其乐融融。

　　踏着久远的历史足迹，我们在古丽乡长的陪同下，走过烟雨朦胧的田野，参观了哈勒·八士陵墓和清真寺。一路回味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翦伯赞那篇充满深情的文章——《我的氏姓，我的故乡》：“我的氏姓，不见于中国史乘，亦不见于历代所撰的氏族谱……但是我查我的族谱，我的氏姓与周礼翦氏之官毫无关系，而是明代皇帝的赐姓。我的族人，也并不是所谓‘黄帝’的子孙，或是大汉族的一个宗族，而是来自新疆，所谓西夷之人也。”他在文中还写到因为历史的飓风，他们这个族群就像沙砾一样被卷刮到了新疆之外的地方，然后一代代生存下来，这里跟新疆一样，成为他永远的故乡。

　　翦伯赞对中国历史研究精深，一生著作丰沛。他洞察古今，深远又不无苍凉地描述了自己族群的迁移，让我们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幅白旄黄钺、篝火马鸣的画面。家乡人正在为他修复故居，那是一幢典型的南方民居，木石结构，青砖青瓦，面对着广阔的田野，不日便可供人参观了。

　　旁边有一所学校，正在上课。古来常德便学风甚厚，文人如云，写出多少锦绣文章自不待言，奇女子丁玲“纤笔一枝谁与似”，倾倒无数人。从常德走出来的丁玲后来在京城的什刹海有一处居所，现为《民族文学》办刊之地，我们进出小院，便不禁想起当年这位文小姐武将军。

　　走近那座屹立在南方乡原之中的清真寺，朴素庄重，墙壁上挂着的箴言格外醒目：“这里的人们，你们要珍惜五个时光，不要荒废。活着的时候不要等死，健康的时候不要等待重病，空闲的时候不要等待忙碌操劳，少年时候不要等待须发皆银，富裕时不要等待一贫如洗。”古丽乡长告诉我们，枫树乡的人非常重视自己民族的宗教和文化，祖先很早就建立了珍贵的族谱，将这一切视为最重要的财富传给后代子孙，因此他们可以很骄傲地说自己是有根的人。

　　这片土地，果真是多种文化汇聚之地。常德一词最早出于老子，“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老子将如婴孩一般纯真自然的良好德行，就像是能包容天下的溪谷一般的情操称为常德，告诫人们虽知好的名声能让自己显得尊贵荣耀，但仍能坚守平常无奇的位置，常怀谦卑柔软之心，就像包容天下的溪谷一般，才能德行富足、自然朴实，成为天下人的榜样。

　　沅水河边，常德十里诗歌墙镌刻了先秦以来有关常德的诗作及中外名作1530首，由全国及海外的1213名书法家书写，赵朴初、沈鹏、启功、臧克家等大家都在其中，此墙被诗人余光中称为“诗国长城”、“半部文学史”，更有民间赞誉为“三绝诗书画，一墙天地人”。常德文学界自1995年以来，连年举办文学笔会，至今已有18届，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远道而来，更有当地7县2区的作者代表参加。当地人口625万，其中少数民族人口约48万，有土家、苗、侗、蒙古族，还有枫树乡的维吾尔族，他们共同参与这些笔会，续写着新的诗墙。

　　汉字的奇妙无与伦比，有形有意，在视觉上给人直接带来许多联想。“常德”两字，看上去就是一幅敦厚朴实且富足的模样。桃花、枫树，这些美丽的植物扎根于此，装点着这一幅景象。

　　确实，湖南这地方是有枫树的。过去人们一直称北京香山、苏州天平山、南京栖霞山和长沙岳麓山为四大赏枫胜地，常德与岳麓山脉相去不远，当年的火红枫叶一定是相互辉映的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的常德枫树乡，该是怎样一番让人神往的景象呢？我这样问古丽，她沉吟了片刻，说早先这里的确有许多枫树，但后来在各种运动中被砍伐了。眼下他们在不断恢复栽种，或许再过些年就有真正的枫树林了。她的话让人遗憾，又生出许多期待。(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