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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叙述的本位——读杨衍瑶小说集《在明天那边》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8日11:30 来源:文艺报 蔡晓龄(纳西族)

  近百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小说变幻莫测千奇百怪的面容之间穿行,慢慢做到了见惯不惊。当我翻开仫佬族作家杨衍瑶的小说集《在明天那边》时,一种遥远而熟悉的东西睁开眼睛,复活在我苛刻的判断面前,让我一时哑然。

  如果要问说故事者的基本职能,特别是问到说故事者的原始立足点在哪里,很多人会拿出很多种体系学说原理诀窍之类来作答。我们当然知道小说是写出来的,写小说是为了再造一个现实世界之外的世界,做这一切是因为人类对自己的生存事实不满意,对生命有更高更大更远的希求,这希求必须借助文字幻化为某个人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然法则、社会法则桎梏的特殊命运。如此说来,小说的作者就是说故事者,叙述就是他的原始立足点。

  近百年来,我们不断追寻小说后面的抽象意义,非要刻意地把某种哲学塞进小说的缝隙不可。但杨衍瑶不这样做。在鲁迅文学院的教室里,他是我的同桌。同桌就是常常要坐在一起听课并及时交换看法的人,为了不打扰在讲坛上的导师,我们常常把思想写在纸上然后交换。我是学院里每天第一个坐进教室的人,管理教室的老师和杨衍瑶可以作证。到得早,教室没人,不存在影响他人的问题,我和杨衍瑶就会把自己正在写或正想写的东西说给对方,然后对方就会拿一把刀像庖丁解牛一样胸有成竹地东剔西砍。杨衍瑶原来是学戏剧的,他的活蹦乱跳和我们的“深思熟虑”总是形成鲜明对比。图书馆的杨老师说,我是这个班借书最多最勤的学生。杨衍瑶对我的状态很羡慕,但他显然不愿效仿这种“书呆子”的生存方式,学者的学究气是他竭力要逃避的东西。奇怪的是他却喜欢听课,而且能剥开台上权威话语的层层厚茧,一抓就抓住了连血带肉的本质。我把这归功于他天生的聪颖智慧。

  杨衍瑶的小说,不是为人生造梦的小说,而是把人生的皮肉筋骨解剖给你看的小说。他永远是那个讲故事的人,娓娓道来,不急不躁。他喜欢还原到故事本身,这是他的立场。扎稳了桩,就说他的,至于里面所要表达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由他。他不喜欢把人物摆高。《我们回家吧》,很随意的标题,故事说年前赶集,我们看见父亲领着两个儿子去卖糖,在路上走,遇到人,跟人家说几句话,没有什么风波。但是事情突然陡转,回家路上却只有一个儿子跟着,另一个已经永远躺在板车上,让父亲拉着,边喊魂边回家。很普通很本分很疼儿女的父亲,不知道儿子会被误当做小偷给人打死,打死了还没法评理、没法报仇,生活在这里突然就露出了獠牙,变得无比恐怖。从温馨平淡到恐怖,没有过渡与议论,一下子跨过去,那就是生活的面目,就如前人所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没有意志没有情感,而人不同,人就只能被天折腾。《三声枪响》说的是雨水引发洪水,大坝要垮就会有三声枪响。孩子就等,就在半夜惊醒,或者干脆不睡。好不容易睡着了,父亲摇醒他说枪响了,结果父亲是哄他,被母亲戳破了。这个故事更加简单,但是你会问,那父亲怎么拿垮坝这么大的事情捉弄孩子呢?当孩子把这天大的事当回事了,认认真真在那里焦心操劳时,老于世故的大人却把它当儿戏,这里面有什么道理呢?换句话说,什么算大事什么算小事呢?什么是对大事的态度,什么又是对小事的态度呢?我们很快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愤怒,然后便困惑不已。有人赞叹杨衍瑶这种把戏做足却不露声色的能力。要知道艺术就是说不清楚,那是一种非常清楚的“不清楚”,你越说它越不清楚,它的清楚全在不清楚中,你要是全说清楚了,作品就完蛋了。

  真理是什么呢?用文学的话语说,就是地球核心的岩浆,或者骨头里的骨髓,花瓣里头的芬芳。人生就是求真理的过程,但真理是不能摸的,不小心触到了,要赶紧撤,撤就是让开。但人有那么一股劲,就是不想让。那好吧,扛下去会怎么样呢?《夏天的游戏》在夏天开始了,孩子们的小头领阿雄给我们表演玩电——电青蛙、电癞蛤蟆、电老鼠……我们高兴坏了过瘾极了,一直被快乐裹挟着奔向顶峰。在最高点,阿雄把自己电死了,我们也差不多被吓死。生活不也是这样不能太使劲吗?《教子图》里一本正经的父母面对着猪瘟和儿子三哥逃学偷鸡两件急待处理的大事,气坏了肝肠。这两件事差了十万八千里,本来是放不到一个台面上来的,但怪就怪在给猪打了针不见效,对三哥的惩罚就随之升级。三哥挨打的场面写得那叫精彩,一边是步步紧逼,一边是死不投降,最后三哥高叫“打倒父母”的口号跳楼成了瘸子。对写作者来说,要有点阿雄和三哥的勇气,该触的还要触,关键是触到没触到,触到了才赶紧跳开。没触到就跳开,虽然有跳的动作,但那等于麻将中的诈和,是骗子的招数,自欺欺人的。触到了却不跳开,那就僵了,面纱扯破了,岩浆把你烫死了,没意思了。这里面有个点到为止的技巧,约定俗成心领神会,读者愿意买这个账。但杨衍瑶怎么写?他根本点都不点。他明明已经触到了,却装作没触到的样子,好像还在找什么东西,让你跟着找呀找,等你找得起劲,他一下子丢开你走了,把你扔在那儿,发愣。

  说写作是一门手艺,很多人要反对。写了30多年,我现在才敢说写作真是手艺。请10个川菜师傅来,给他们同样的材料,指定他们做同一个菜,做出来你尝尝,都不一样。杨衍瑶回到生活本身,一点一点琢磨,不慌不忙,明明手中捏的是胡萝卜,他偏说不是,结果举到你眼前,却是一只胡萝卜雕的孔雀!你说,到底是胡萝卜还是孔雀?

  杨衍瑶长期生活在广西,在乡村当过老师,随手一抓,抓到手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做菜。拜过古今中外的大师,他还是决定做他自己。他把小说写到一句评论性的文字都没有了,你看,只有一个故事,还有故事里的人,别的都没有了。他说,我只说那个故事、那个人,不说别的,不来烦你。但是你读了他的小说,一下子乱透了,却久久说不出来。

  那种滋味,你自己去尝尝吧。

  蔡晓龄(纳西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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