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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 沙
大荒者、大荒漠、大荒凉也。何以称大?因其细小而称大也。荒漠之中被称为沙的一个颗粒,其直径介于0.05毫米到2毫米之间,可谓细小。细小的沙粒相依相陈,弥漫无际,成为沙丘沙山。乘风而动,扬沙成暴,是为流沙,流沙奔涌若巨川,掩埋了西域三十六国、丝绸之路、明长城、古阳关,此非大乎?
中国沙漠、沙漠化土地为153万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15.9%,超过全国耕地数,而沙漠化还在每时每刻推进扩大之中。
我被大荒召唤,也为历史吸引,沙的历史,荒沙掩埋的历史。中国西部为什么会有如此浩瀚的沙漠,如此细小的沙?而荒沙之下,除去楼兰女尸、流沙坠简之外,还有多少蛰伏的神秘与神圣?人在荒沙之中怎样生存怎样爱?怎样娱乐怎样死?当灵魂飞天,晴空之下、荒沙之上,会不会更加从容优雅?只要没有风,荒沙便宁静,宁静之极。荒沙的每一粒,如婴儿酣睡,铺陈于大漠的是梦、梦境,不可言说,能见其柔嫩的外表,起伏连绵,若塔若丘,是大漠之风随意为之的银钩铁画似的线条……
先造山,再造沙漠。沙是山和风与水的杰作,是作品,是大自然的艺术,“这种显现在作品中的光亮就是美,美是真理显现的一种方式”(海德格尔)。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有一座名叫玛扎塔格的红山,红色的山,玛扎塔格是维吾尔语,“坟墓山”之意。在风化的岩石、岩层中,有零散破碎的海洋生物的化石——这里是2800万年前古地中海的海滩。不可思议的地质运动,将幽暗的海底抬升,成为山脉。红色是当初极为炎热或者火山爆发的证明,零散的生物化石,记录的则是生命被粉碎的最后时刻。
曾经有更多的山与玛扎塔格山相望相闻,太多的山在风化与剥蚀之后,便任由热风揉搓,揉搓着巨大,揉搓着嶙峋,揉搓着最后的坚硬,揉搓成细小。这单个沙粒的细小,可以忽略不计,无数的细小,则成了无边的荒沙、无尽的燥热。坐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一个沙丘上,西下夕阳依旧如此炽热,我感觉着在极旱、极热时,生命怎样被丝丝缕缕地蒸发,却又不留痕迹,所有的汗水刹那间蒸腾散尽。
沙漠车的司机催我赶紧走。
我要再看一眼夕照大漠的辉煌,以及沙山沙丘之间的光亮,宁静的光亮,带着金色与红色的光亮。在塔克拉玛干,就连“十万大山”之类的词语都是苍白的,如此细小的沙粒,铺展、堆砌出如此浩大的沙漠,如今目力所及,都在落日余晖的观照下,绵延起伏,迤逦而去,交织着生的渴望、死的诱惑。光亮渐显暗淡,宁静变得深邃。月亮已经升起,很快便会明镜一般悬挂在大漠上空,荒沙也爱照镜子吗?沙漠中没有电灯,沙漠中只有夜的黑。
我感觉着苍凉。宁静中生命飘逝的感觉,其为苍凉乎?
感觉苍凉,就是感觉生命,感觉一沙一世界。
我与苍凉同在时,看见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细小的将与岁月共存。
当繁华时,我不是我;当荒凉时,我才是我。
面对沙漠就是面对两种极端:无风时的极端宁静安详,有风时的极端无序迷茫。就其本质而言,又该怎样言说沙漠?20世纪30年代,英国物理学家巴格诺尔德在考察利比亚的沙漠后说,在沙漠中“惊讶地看到一种形式上的单纯性、重复的准确性与几何的秩序性。在自然界中,在超出结晶规模的构造上,实为罕见”。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大量的重达数百万吨的沙子堆积坚持不懈,而又以规则的陈列沿着地面移动,并且保持它们的形状而增长着,甚至以模拟生命的方式繁殖着,即便最有想象力的头脑,也为之困惑不解。”
人的困惑是沙的荣耀。
大自然生成的一切,都是有序的生命体,是这个世界上为人所不解的伟大艺术,并且显现一种真理,“所有的偶然都指向必然”(蒲柏)。
巴格诺尔德还在埃及西南部,“有两次,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听到沙漠中的轰轰隆隆声,“这个怪诞的合唱持续了5分钟”,鸣沙也。沙宁静,沙淡泊,沙细微,沙无声,沙何以鸣?韩愈谓:“大凡物不得其平者鸣”,“金、石、丝、竹、匏、土、草、木,物之善鸣者也”。 土善鸣,沙何以不鸣?鸣沙处皆在沙丘沙山间,沙有不平也,风挠之者鸣。
鸣沙记载之于中国,早在2000年前,敦煌鸣沙山可证。而鸣沙山的存在更早于汉武帝设敦煌郡县前,很可能是牧人闻沙鸣,因有鸣沙名。
我走过中国八大沙漠,除偶尔深入腹地旋即返回之外,更多时在荒漠边沿、风沙线上行行复行行。那是一览无余的敞开啊,何等胸怀,如此坦荡。但,随即我又看见了遮蔽,沙的层垒叠加之下是什么?在年降雨量不足30毫米、20毫米,年蒸发量超过2000毫米、3000毫米的极度干旱中,沙与草怎样生存?倘若人仍不以水为至珍至宝,何能得救?
无风时沙漠是宁静的,固定的沙丘是美的。风起沙扬成为沙尘暴,流沙推进时,这一掩埋家园、沙进人退的土地荒漠化的过程,则是人类的灭顶之灾。
荒沙是拯救者。
想到了大城中的奢华浮躁,挥霍浪费的水和食物。
人类面临着缺淡水、缺耕地的严峻时刻,惟敞开而又遮蔽的荒漠,才是阳光普照的思想库。迄今为止,除了石油和煤炭,我们一无所获,有权有钱的人离开大漠很远,人类仍然视大漠为畏途。
荒沙不是精神。
荒沙拥有精神。
叶 骚
叶骚,秋风落叶之离骚也。
农人收获庄稼之后,秋风鼓动,大地便开始收获落叶,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一层又一层。城里扫落叶时,山上,林中,荒野的落叶要幸运得多,它们随风起舞,若浮若沉,千种斑斓,万般姿态,然后优雅地飘落。等待着雨雪,从容朽腐。我曾追随大江南北、西部荒野的秋风落叶,至冬日,感觉着季节更替,死而复生的神奇美妙。
叶落悲秋,叶何以落?人何必悲?
冬日,万木萧疏之后,真个是风景不再,光阴凄凉吗?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季节。对于所有的落叶林来说,尽管林地的封冻要稍晚于农田,却更适合于保留积雪,在中国北方的大小兴安岭,积雪如几尺厚的白色毯子覆盖了林下的一切,除了风声便是寂静。有最后的树叶飘零,落在雪地上,黄叶似金,红叶如火。
这是一个忙着落叶、忙着凋零、忙着死去、忙着再生的季节。当秋风凉意渐浓、冬日在望时,树木便自行关闭了它巨大、细密的供水系统,得不到水分供应的叶片开始枯黄、飘零,落叶之来由也。作为母体的树之所以舍弃为它带来风姿绰约的叶子,是为了维持那些伏藏在树根、树干和树枝细胞中的水分,然后休眠。我们看见的冬日凋零的树,是睡眠的树,是站立着做梦的树,是落叶簇拥的树。森林中的落叶如同森林土壤中的微生物一样不可胜数,有外国森林学家估算,在0.4公顷即一英亩的林地上,落叶约达一千万片之多。所有的落叶不可能再回到树枝上,但,在它们飘落之前,原来的叶柄基部相连处,一个新芽已经生成。对于树木而言,我们通常说的春芽其实是冬芽,冬是春的孕育者。回想落叶,它的飘零意味着双重别离:脱落母体,一别也;辞离新芽,又别也;其于风中旋舞,不舍也;偶发鸣声,若骚歌也。
生离死别,非止人间。然草木以其柔弱,却能驰骋生灭,秋则藏,冬则生,春夏而荣,如是往复,原始返终,悲也喜也,悲喜如常也。
对于树木而言,通常情况下一叶落即意味着一芽生,四时更替,落落无尽,生生不息。一株合抱粗的大树有几百万个冬芽,伴随着人及万类万物从严寒而向绚丽。只要有树就可以看见这包孕春天的芽,柳树的芽细小之极,星星点点不为人知,玉兰树宽厚的叶子似乎脱落得更早、更彻底,但那毛茸茸的冬芽却格外醒目。每一种树的冬芽各有特色,每一个冬芽都是一个真正完美的雏型,包含一切——新枝新叶或花的全部生命要素,一群具有迅速分裂能力的细胞,一组严密地包裹胚叶的鳞片。这些鳞片里面,是柔嫩的胚叶,极其紧密,或卷而叠之,或折而叠之,美妙、精巧之极,除了造物,孰能为之?待春风又回,阳气上升,所有这些冬芽便完美无缺地开放、舒张,成为青枝绿叶,是时也,生命时速加快,冬眠者醒来,南下者北归,走兽巡游,鸣声争斗,花叶繁忙,虫事繁忙。曰春,曰夏,又骚,又动。
木棉与玉兰会先开花,金杯银盏似的花,张开,显露着植物性器官的芬芳艳丽,然后生长叶子。这使我想到在秋深落叶时节,阔厚的玉兰树叶因何先行飘落,也就是说为了明春的花朵,玉兰的冬芽孕育得更早,比起柳芽之细小,可谓大壮也,并非所有的阔叶树都是争先落叶的,在城市园林中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在枯黄以后仍然不舍枝头,一棵成年梧桐树的巨形树冠上,青黄并存,斑驳相间,有大群的麻雀栖居,“啾啾”于冬初,静候着早春。
每一片落叶都是飞动的启示。
每一棵树木都是挺立的神圣。
秋天,我去辽宁本溪的红叶沟,满山遍野的红叶和黄叶,铺出了一条厚达尺许的落叶小道,阳光从林子间照射其上,那金色,那红色,那半红半青色闪烁跃动美不胜收,令我却步。有当地艺校的孩子们在写生,我便看这些男孩女孩画山、画树、画一片落叶,除了山风携最后的落叶飘然而至,红叶沟静极,只有画笔的勾勒,心灵和手的移动,在方寸之间,我看见了大地落叶在孩子们的笔下,是如何成为作品的。或可说在红叶沟的美与作品美之间,那凋零的树,那即将朽腐的叶,那枯山瘦水,告诉我“美是显现真理的一种方式”(海德格尔)是骚动之后的坦然、宁静、简洁。
我从本溪又一次赶往新疆塔里木河胡杨林,在33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胡杨是不可思议的惟一高大乔木。胡杨林散落在塔里木河两岸,也有零星的甚至独株胡杨耸立在大漠深处。秋冬时节,塔克拉玛干沙漠较之春夏相对平静,大部分时间,风蛰伏在乌兹别里山口,蒙古高原,胡杨林中厚厚的落叶层还在继续变得深厚,胡杨叶大小形状不一,一棵树上同时长着杨树和柳树叶子,胡杨的古名叫胡桐,也称异叶杨。胡杨树顶端飘落的是宽阔的掌形大叶,这使我惊讶的大叶子,是努力接近太阳的叶子,它们有使命:最大限度地进行光合作用,制造生命的能量,以维持这一棵高达30米的大树的生存。树顶以下,叶子便成为细小的条形叶,且有角质如一层蜡包裹着,为使水分的蒸发减至最少。
金色胡杨林啊,金色落叶层。不知道塔克拉玛干大漠中,今年是否有雪?不知道一年一度的洪水会不会如期而至?
胡杨雌雄异株,胸径可达1.5米,树皮呈灰褐色、铁灰色。因为风沙经年累月的打磨,其树干浑身伤疤累累相叠,布满不规则的纵裂沟纹。有的树心已经朽腐,可见一个黑色大洞。落叶之后,胡杨赤条条无遮蔽地兀立于大漠,有铁干虬枝伸出,伸出苍凉也伸出傲然,把苍凉和傲然一起伸向远方。
远方何方?有水一方。
有幸得见胡杨花的人是幸运的。雄蕊与雌蕊的花粉、花柱均为紫红色。胡杨的花期很短,风,这时候特别需要有风,哪怕是不大的风,胡杨雄树的花粉随风飞扬,寻找另外一棵开花的雌性胡杨。当种子挂满枝头时,胡杨耐心而又焦虑,它在等待,虽说等待总是美好的,可是又有谁能体会洪水到来之前的焦灼?胡杨的种子找到了水,就有了生存壮大的机会,所有沙生植物为了哪怕一线生机,都会奢侈地生出更多种子,胡杨犹甚。一株雌性胡杨孕育了数以亿计的种子,而每一粒种子的重量,则为万分之一克,种子身上长满白色绒毛,在空中可以助飞,落地后则抓住稍带潮湿的土地,它要生根,它要长成一棵新的胡杨。能得此机会的胡杨种子寥寥无几,更多的在热风中死亡,埋没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这里的年降水量不足30毫米,年蒸发量超过3000毫米,干旱是永恒的主题,水是永恒的梦想。
夏日,塔里木盆地周边山上冰川融化,成为河流,洪水的来到,是胡杨种子惟一的生机。沙漠无河床,塔里木河像脱缰的野马河,但为什么不能说,这一条新疆的母亲河正在寻找新疆绿洲不可或缺的胡杨的种子呢?当种子飘落河水,等待已久将要干枯的种子6秒钟之内便吸饱了水,趁水温升高时迅即发芽,它的绒毛仍然在帮助它游到岸边沙滩,然后以一粒种子吸饱水以后的全部能量扎根。洪峰过后的河流岸边会有泥沙淤积,很多沙生植物的种子已经集积于此,在这悄无声息、鲜为人知的集结中,胡杨也找到了自己的摇篮。
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夏日的风啊,有沙子也有太多胡杨的种子,在寻觅,在游荡。我曾呼吸在夏日之塔里木河畔,胡杨的种子也从此流淌在血液中,当秋风又起,无论我行走何方,心里都会流溢金黄,那是我时时可以触摸的金色胡杨的风景,那些已经飘落、将要飘落的叶子,又在我心中飞旋,发出鸣声:水!水!水啊水!
叶骚,大漠荒野之呼告也。
荒 草
一个相对固定的沙丘之上,必有一种沙生植物如红柳、
梭梭、骆驼刺、沙枣等生长其上。它们的使命是以根以枝以细小若针尖的叶子,抱住沙丘。它们不曾想到高大自己,因为极度缺水,也毫无可能高大自己。但因为它们的拥抱,躁动的沙丘安静了。腾格里沙漠边沿有一种植物叫白茨,在一个又一个沙丘的顶端,伸出一根又一根枝条,自上而下把沙丘揽入怀中,相亲相爱,相拥入梦。我曾小心翼翼地触摸过这样的沙丘,较之于暴晒的荒沙多了一点点湿润。有沙蜥在沙丘的背阳处悠然而过。还有沙雀——比北京的麻雀小而机敏——偶然光顾,不是成群结队,三两只而已,低飞,相逐,这一片荒漠因之生动。
沙漠中的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种神奇。
我曾在河西走廊的民勤县,和农民一起种梭梭。在沙窝里播种时必须要浇水,就浇这一次水,梭梭种子在争分夺秒地汲取水分4个小时之后便发芽,生命时速是如此迅捷而紧迫,急速地吸水,急速地与沙漠抢时间,急速地发芽生长,在被荒沙掩埋之前,长出一片、几片叶子。然后便是面对干旱、面对风沙,一无所求地守望家园。
“花棒”是荒漠低矮灌木中的另类,花色鲜艳,一朵接一朵的花开放于花枝,是有花棒之称,沙区农人也称之为“沙姑娘”。当沙丘之上这一片花棒闪现在眼前时,我跋涉的脚步顿觉轻盈,晃动在我眼前的是大漠中的神奇。梭梭、花棒等,是荒漠之中的“骨骼”,而更加低矮紧贴流沙的草本植物,则如同人的血肉皮肤,骨肉相连,便有了抗沙能力。
此类人工种植的低矮灌木高不足2米,年耗水仅为100毫米,不到相同面积的农田用水量的1/15。两年补水,第三年可以自己平衡。干旱与缺水制约了沙漠中草木的生长,也造就了沙生植物不弃低矮的美丽与光荣。
红柳好伴生于胡杨林中,在没有胡杨的沙漠中,则独立沙丘、独自成林。其枝干坚而韧,好蔓延,交错缠结中覆盖着丈余高近百平方米的沙丘。很难分清这是红柳的根节,还是枝干,虬曲裸露与沙丘之表,一为抱沙使沙丘固定,二为吮吸沙漠之中极其稀罕的一点点露水,以维持红柳的生命,不致荒丘分崩、荒沙流离,人称红柳包。
坐在红柳包下小息,置身红柳的盘根错节间,随手可拾的是已经枯亡的红柳根茎,没有人工砍伐的痕迹,那是红柳的自生自灭、自我代谢吗?在中国西部大漠中,我不能不放弃“婀娜多姿”之类的词汇,它们只有与沙丘相依为命的一种姿态。
这种姿态是植物世界中最艰难的生存状态。
它的美妙不仅在于固沙,而且富有启示,是无声的大漠呼告:这干旱而炎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荒漠也大,荒草也众。我把沙漠中所有的低矮灌木与草木植物,统称为荒草,显然并不确切,那是我在大荒之中眼见的一种印象:它们几乎一律灰黄一律细小,除去胡杨,草木之间的界线早已模糊,也有例外如沙葱,嫩绿欲滴,使人想起帕米尔高原的古名:葱岭,在古代,这里到处都是野生的葱,是牧民、旅人难得的食用绿色植物。还有沙米、沙棘、沙苁蓉、沙甘草。有牧人告诉我,沙漠很富有,他养的羊因为吃各种沙生植物,毛亮肉鲜,就连尿的尿也胜过可口可乐,而羊粪蛋子便是“六味地黄丸”。
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不时有沙芦苇出现,与我故乡崇明岛的芦苇相比,极矮,高不过半米甚至更矮,没有叶子,有花、银白色的芦花,在骄阳下闪闪发光,芦苇不惧盐碱,好水,在这极旱的沙漠之地,芦苇何来?如果去博斯腾湖,那里的大片芦苇杆粗叶肥,晃动着,我的思绪被牵往遥远:当古地中海被逼退,塔克拉玛干沙漠成为2000多万年前的海滩时,芦苇是曾经的旺族,大芦荡的起伏汹涌替代了古地中海的波涛澎湃。在后来的继续抬升中,古海滩成为荒漠,却也留下了芦苇的种子和根,肯定有酷热与苦旱中的毁灭,也有冥冥中造物的美意,那留下的就是新的生命,寂寞而又不懈地与大漠厮守,回想那古海……
2012年立冬后3日,我从天山南麓的库尔勒赶往孔雀河北岸的尉犁县,尉犁又称罗布诺尔,以罗布泊得名,有最后的罗布人家。
车程100里,100里的荒沙荒草。
这是库尔勒难得的好天气,扬沙不再遮天蔽日,阳光照耀荒漠戈壁上。起起伏伏大小不一的固定沙丘,与那些沙生植物一律呈灰黄色。红柳、骆驼刺、沙蒿、沙柳们,删除了植物世界几乎所有的姿色,只留下没有退路的抗争,全部的献身精神,成为一句箴言:“勇敢地完成你自己(尼采)。”
我已经在罗布泊边缘了。
每一丛荒草都是对水的思念。
还有那一家罗布泊的后人,主人高大粗壮披着皮袄,我叫他老罗布,他在一只小船上弹琴,那是罗布泊人的乐器,他是如今惟一能弹能唱者。我像一丛荒草坐在他身边,听老罗布弹拨历史,当他弹拨历史时,罗布泊曾经的水和鱼会到场,同时涌现的还有罗布泊的先祖。老罗布的太太正在烤鱼、烤羊肉串,她只是用温和善良的目光看着老罗布,听着弹唱,不说一句话。当琴声戛然而止,罗布人家及其周围的荒野沉浸在一片宁静中,宁静若老罗布的太太,靠着一根胡杨木柱,源源不断地从目光中流淌出古典的安详平和,还有对远方来客的祝福。
我吮吸着这一切,罗布泊边缘的宁静,友善与爱。
有胡杨在望,金色的树叶等待着风,等待着飘落……
荒草,草之美者也。
美丽传说
大漠深处,是美丽传说。是我们的先祖面对着天山、昆仑山、阿尔泰山的冰雪雄奇,以及浩瀚流沙的赞叹与想象,并且试图作出某种解释。久而久之成为新疆文化积淀中最迷人的一部分,给出了大荒之美美在何处的心灵图像。
所有的传说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塔里木河,原名阿娜河,母亲河之意。
阿娜河流淌的是冰雪融水,河里有大鱼,水是甜的,阿娜河滋养的庄稼、牛羊与葡萄,都是甜的,阿娜河是流淌着蜜香的河。
有一年阿娜河突然断流,一个名叫塔里木的年轻人要去找水,可是这苍茫沙海哪里有水?有长者告诉塔里木:“你要在荒漠中找到一头鹿,鹿角所指便是有水之地。但你要走很多路,在阿娜河上游走6天,再往南部沙漠。”塔里木带着宝剑与热瓦甫,走进了大漠中,6天后,塔里木以仅剩的一点力气弹着热瓦甫低声吟唱:“我母亲一般的阿娜河,你为什么不再扬波?没有了你的奶和蜜,我的父老乡亲怎么活?啊!啊!阿娜河,母亲河,母亲河……”大漠中突然起风,扬沙集结成墙向塔里木压过来,然后又把他卷向空中,惊恐的塔里木落到沙丘上时,一头鹿正笑眯眯地向他走来:“塔里木,骑到我身上。”梅花鹿疾驰而去,停在一座大山前,“阿娜河水就是从这里的山洞流出来的,一次山崩后巨石把洞口堵死了。你要把巨石劈开,阿娜河就会流淌不绝。但是,你会被吸进山洞,然后死去。”塔里木说:“我愿意死,也要让阿娜河有水!”梅花鹿说:“看我鹿角所指,用你的剑在我鹿角上磨三下,去吧!”塔里木磨罢剑,转身而去。劈石,巨石分崩,流泉汹涌,塔里木已不见踪影,那一把剑和热瓦甫顺流而下。
从此阿娜河便成为塔里木河。
摩尔根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
孔雀河,没有比它更美的河流之名了。
塔克拉玛干曾经胡杨丛生,水丰草盛,维吾尔语意为“过去的家园”。西北有高山,东北有条河,岸边有一个叫塔依尔的皮匠,乐善好施,是穷苦农牧民的好朋友。和他相恋相爱的是财主买克巴依老爷的女儿索合拉罕,买克巴依为此震怒,“我的女儿怎么能嫁一个臭皮匠?”他决心把皮匠赶走,斩断女儿的情丝。月黑风高之夜,买克巴依一把大火烧光了皮匠的作坊,塔依尔远走他乡,索合拉罕离家出走,沿着塔依尔的足迹,在罗布泊找到了皮匠。从此,人们把这一条河称为皮匠河,按照维吾尔语的发音,汉语译称孔雀河。
那是一条因为爱而美丽的河。
孔雀河在断流之前注入罗布泊。在库尔勒东北的山谷中有铁门关,此刻,孔雀河正穿行于峡谷间。
2010年秋,在塔里木河边的胡杨林中,我和一个维吾尔族朋友说起鸣沙,他告诉我,只要有风,大漠中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叫人肝肠寸断的呜咽声,此种声音还关系到:大漠从何而来?
阿里普是闻名绿洲的猎手,他的邻居阿依古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靠织棉刺绣为生的美丽姑娘,他们俩青梅竹马,准备成亲时,有个名叫巴依的富豪找到阿里普,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阿里普说他只爱阿依古丽。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巴依趁阿里普进山打猎,便抢走了阿依古丽。当阿里普赶到时,巴依告诉他:“只要你答应跟我女儿成亲,我马上放了阿依古丽。”阿里普抱起阿依古丽夺门而去,翻山涉水,巴依的打手紧追不放。走过一处戈壁,又爬上一座山,眼前是陡崖,阿里普一手抱着阿依古丽,一手以刀和打手们激战,一脚踩空,跌落悬崖,顿时山崩地裂,飞砂走石,风声中有阿里普的呼唤,“阿依古丽——”
当风平沙静,景象大变:大山崩坍了,成为沙漠荒野,一望无际的苍凉。有风时,便有阿里普颤抖的呼喊和阿依古丽五内皆裂的回声……
新疆的地名与传说互为交织,且多古意,有历史的厚重感,又经汉语精心翻译,其命名之美让人击节三叹!
我曾踏访过帕米尔高原,塔吉克族男男女女所戴的帽子可谓精美绝伦,而塔吉克即为“王冠”之意,帽子是这一王冠族的一种象征吗?大约在公元2世纪前后,塔吉克人——中国惟一的白种人——又为什么选择帕米尔这山结之地营造自己的家园?在王冠一般的帕米尔高原,他们是想离太阳更近呢?还是冥冥之中阿波罗神的召唤?如今这终年积雪、戈壁连绵、山上不长树的帕米尔高原,却是塔吉克人的高贵与自豪,他们是传说中的“汉日天种”之后。
今天尚存的公主堡、石头城的遗址,是汉代被称为蒲犁国的羯盘陀国。公元643年,玄奘取经东返,经帕米尔,羯盘陀国王盛情款待,並自称为“汉日天种”,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道:“自此山(即帕米尔,唐时称波迷罗,笔者注)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惟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羯盘陀国。羯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徏多河(即今之塔什库尔干河,笔者注),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谷稼极少,菽麦丰多,林树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旷……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优雅,笃志好学……其自称是至那提婆瞿袒罗,唐言汉日天种。”
何为“汉日天种”?人与太阳神之种也。
羯盘陀国先时的国王娶汉女为妻,时当战乱,遂安置于孤峰,筑石城,极危峻,梯崖而上,设警卫守护。3个月后,刀兵已息,正欲归程时,汉女已有娠。左右不胜惶恐,侍者却告之曰:“勿相尤也,乃神会耳。每日正午,有一丈夫从日轮中乘马会于此……以其先祖之世,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神,故其自称‘汉日天种’。”(《大唐西域记》)
公主堡、石头城已成断垣残壁,有几根野草和野葱从断石间探出身来,世移时迁两千载,惟草与石仍可见证当年,见证“汉日天种”这一词语的美丽与不朽。凡不朽的词语必须是独特的词语,有神的信息的词语,而且是承载历史的词语。这样的词语便是诗。
城堡崩毁,门亦无存。
在慕士塔格峰下,沐浴于阳光,我呼吸着帕米尔的气息,岿岿高冈上的气息,无比清新、无穷荒凉的气息,那气息汇集成高原上的风,门关上了,门打开了……
(摘自《徐刚散文》,徐刚著,作家出版社 201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