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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7日10:57 来源:文汇报 王安忆

  黄运基先生常常说,在我们这一拨人中间,他与我认识最早。那是在1983年8月末,吴祖光先生,母亲茹志鹃和我,赴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同行的还有去爱荷华讲学的萧乾文洁若夫妇,从北京出发,经停旧金山一个晚上,当地的华人华侨宴请我们一行。刚下飞机,人在时差里,对周遭环境也没有概念,只知道被载到一家中国餐馆,坐下的人有铺铺满两大桌。桌上客记得的有江南,方才写作《蒋经国传》,意气风发,谁料得不久便遭台湾“竹联帮”暗杀;有画家侯北人,是吴祖光先生的老友;有“东风”中国书店的几位股东;有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的官员,有一位来自中国北京,原铁道文工团的指挥魏立女士,不多年后在报纸上看见她因病逝世的讣告,无限惋惜;还有一位赵先生,餐间讲述奋斗新大陆的经历:先开洗衣房,再办餐馆,先一家,后几家,是中国移民普遍的人生,但在初出国门的我听来,自然十分新鲜,所以就有印象。而黄先生——其实我们向来不称他“黄先生”,是叫“莫瑞斯”,英文名就像表字,无论长幼尊卑,都可直接呼来唤去——莫瑞斯本不是活跃的性格,热烈的场合更其不显山水,可谓沉默,我竟全不记得有他。然而,就是和这个人,莫瑞斯,结下了近三十年的友情。

  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曾经在旧金山住下一个整月,其中有一些进出,都是以旧金山为基地,到的第一天莫瑞斯就来看我,走的那一日,也是他送行。这是我去,他来就不计其数了。每回他来,我们就互相告知,聚集几番,或餐饮,或出游,总是他买单,也总是偶尔大家“劈硬柴”回请一次。聚合的人数日益增加,是因为一拖二、二拖三,不断地将朋友的朋友介绍到他那里。上世纪80年代,开放初始,在美华人多去自港台,尚未形成大陆移民社会,从内地出发海外,往往四顾茫然,无依无靠。因此,介绍给莫瑞斯的就多是麻烦,或是吃住,或是担保,甚或至于接济。有与他长相知的,也有渡过难关则一去不回的,莫瑞斯亦会数落几句,但态度却是淡然。他阅人无数,知道什么样的秉性都有,也知道不堪回首落魄时分的人之常情。因时常于人作担保,所以,莫瑞斯的财产证明就要从手中经过,很明显,莫瑞斯家业平平,可是从来没有人在他那里受到拒绝。

  就在前面说的住旧金山一月里,莫瑞斯带我出游,晚饭所去的中国餐馆“帝王”,是他转手给人的,规模相当宏大,装潢也很华丽,可见出当年兴隆的景象。可能因为刚刚易主,经营方针变革的当口,这日的生意比较清淡,阔大的餐厅里,只寥寥几桌散客。莫瑞斯坐在其中,中国餐馆热闹喜气的灯光壁饰之下,有一种寂寞。餐毕,莫瑞斯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给那中国跑堂,是同餐馆一并转手的旧员工,一看便知是来自中国内地的留学生。出于自身奋斗的经验,莫瑞斯鼓励男孩子吃苦,也欣赏吃苦的男孩子。曾经有在他餐馆打工的大陆留学生,被他授权研发开创新型企业,后来又受让了企业的控股权,成为老板,移民们都是这样成功立业的,也是新大陆数百年来始终吸引有志者的缘故。相对于男孩,莫瑞斯对女孩就有些宠了,因为他有一个女儿,情同此心;大概还因为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富养女儿穷养儿。总之,投奔莫瑞斯的女孩子所受的照拂要多过于男孩,同时呢,也允许她们奋斗精神略逊一筹,当然并不意味着放任自流。

  这天,莫瑞斯还带我去到一处海边,没有游人,只几具礁石,一弯沙滩。他停下车,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车来这里坐一时。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是少年离乡,远渡大洋;异邦的孤零,同族的倾轧;经商时资金短缺,周转不灵;唐人街的潜规则;麦卡锡时代受贬抑——莫瑞斯说到被放逐苹果园劳动感化,很有趣的,不是愁苦和愤怒,而是孩子气地笑起来:苹果那个甜啊!为了办中文报纸,卖了几个餐馆,甚至抵押住房,也是令人心情不好的吧!那一回住旧金山,期满归国,莫瑞斯送我去机场,不料,飞机停飞,延期至下一日。这是那时候中国民航的老节目,CAAC被戏谑为CHINA AIRPLANE ALWAYS CANCELLED。乘客们茫然一时,然后决定去向,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就在航空公司免费提供的酒店住一晚,我则被莫瑞斯带回了他的家。他将我安置在客厅里看电视,自己去中国领馆参加一个招待会。黄太太,我们称“坚姐”的那个人,正收拾收拾要去赴麻将——在这个家庭,不速之客是常态,并不感到被打扰。坚姐临走时,帮我调了电视的制式和频道,又与我聊了几句家常,说女儿有时怪她纵容父亲,办那些不当用的华文报纸,赔钱财赔精神,可是——“我对女儿说,那是你爸爸喜欢,只要你爸爸高兴,随他做什么!”

  在马六甲,有着最早迁徙来的汉人,也许是在郑和下西洋的年代里,几朝几代过去,已经与土著通婚同化,将闽南家乡的饮食起居,民情习俗融合在当地生活里,形成一种特殊的文明,人称“娘惹”和“岜岜”。这都是离开原乡很久的人了,他们不会说华语,自然也不识,可是,令人惊奇的,在他们的祠堂,屋宇,店铺的门楣上,常常写着汉字。那都是一些语义吉祥,字形优美的词汇,无论是造屋的工匠,还是房子的业主,都不知那字词的含义和读音,可它们就是俨然而在,照耀门楣。我想,他们的祖先,携家带口飘洋过海,随身用物大约在漫长的旅途中消耗遗失得差不多,可是语言如影相随,想扔也扔不掉的,于是安全登陆。又经过漫长的岁月,在异族的土地上,乡音渐改,母语不得不闲置起来,退出日常的应用——可是,那些字形,不知先人是如何叮咛嘱咐,依然保存下来。中国的方块字啊,就像一个徽记,神秘地记录着乡土,家族,血统,亲缘,打断骨头连着筋……它使语言文字有了物质性的形式,失其意而留其纹,那刻了汉字的门楣,实在就是一个祭坛,时时举行着祭仪,纪念着不知道的什么——好比我们向上数不过三代,不知道究竟来自哪一路命脉,可是我们的存在不就是证明,证明那一路命脉一直繁衍到今天!

  我觉得,莫瑞斯就是那个牢牢守着祖训的人。他抱着汉字的坛子,不敢有半点闪失,兢兢业业在门楣,立柱,石碑,横匾刻着方块字。在一个拉丁字母的拼音文字的国度里,这些没大用的劳什子,说白了就是个累赘!不是吗,为了那些不大有人看的华语报纸,莫瑞斯赔房子赔地的,还要受麦卡锡主义的讯问,这简直就成了心病。当我们凑拢一起瞎讲八讲的时候,莫瑞斯坐在一边,并不插言,只是微笑着,他似乎是在听,有什么好听的?只是聒噪罢了,可他却显得很受用。但也不尽然,他的思绪又似乎走到很远,远到为我们所不能了解。他用汉字写下许多文章,一本本的小说,他对以操纵汉字为生涯的作家有着过度的尊敬,凡有作家到旧金山,他总要宴请,但又因他的静默,人们大都不太记得住他,甚至最终也不知做东的人是谁。那一次,他邀我们去他的投资地常州玩,专门经过苏州,为了见陆文夫老师。老师款待我们午饭,饭桌上,他与老师少有交谈,多是听。听老师苏州口音的普通话,大谈酒经,他倒是微醺的样子。

  2005年6月,复旦大学中文系,世界华人文学研究中心,上海外国语大学,还有高级翻译学院,四家联办为期三天的国际研讨会,题目是“中美文化视野下的美华文学”,莫瑞斯以《美华文学》主编以及小说家的身份参加会议,专谈“中美外交关系和华美文学”。与会者多是院校的教授学者,受过系统的人文学科教育,又占近水得月之便,领西方思想潮流之前沿,带来许多新概念,比如“离散”,比如“回归”,比如“东方主义”“世界主义政治”“身份认同”……再以新概念对现象进行新命名,好比有一位学者的发言题目“自杀与换血”,另一名学者的发言题目“移民跨文化问题”,还有一位的发言为“跨文化交流下的母题变异”“虚幻的文化身份”……相比较之下,莫瑞斯的论题即显得时政化,措辞又直白,会下不免有议论,意思是不太靠谱。事实上,在今天的情景下谈美华文学——也就是在美的华人文学写作,多少是有些被全球化遮蔽了想象,似乎,中国的文学已经毫无疑义地纳入了世界文学的潮流,和身在其中者眼睛里的文学史完全可能是两件事。一个早年移民北美的老华侨,经历过冷战时代,中美断交然后建交,台海分离,一岸被逐出联合国,一岸则被接纳,被国际社会玩权于强弱之间,他的生活,文学,语言环境很难超脱出外交和政治。

  旧金山的湾区大桥,有一个角度,正是从上滑下。夜晚,一望无际的城中灯火就在这一瞬间“哗”地升起,真像是海市蜃楼。莫瑞斯多少次开车从这里经过,那一瞬,美丽得令人心悸,然而,还是寂寞,寂寞,无限寂寞。

  2012,中国的龙年,莫瑞斯选择了中国历法的冬至,天时上最漫长的夜晚,走了。这就像是含有一个隐喻,象征这个异乡人离乡的旅程,那么长,那么长。莫瑞斯,走好了!

2012年12月29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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