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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那一片春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7日09:47 来源:人民日报 葛水平

  一年中最值得记忆的喜庆是从秋收后的锣鼓家什开始的。倘若村庄里没有戏台,“不惟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一座戏台的出现可以让村庄的天空改变分量,戏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

  戏台,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戏台总是很显赫地坐落在村子中央。它每年一度的繁华,更是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很多很多的欢乐都让时间的浮尘,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戏台,我惊讶地发现,一些恍若锣鼓的家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了,一起风,咿呀呀似有回放。

  纵观戏曲的发展史,戏台总是与戏曲的产生和发展同步的。戏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为歌舞伎乐表演,这种表演只是划一块地方,撂地为场,有天性活跃的人在场地中央手舞足蹈。后来出现了露台,把艺人抬高,看个人展示自己。有史记载,这种舞台始于汉,普及于宋,到11世纪的北宋中叶,在北方的农村庙宇内开始出现了专供乐伎与贡品之用的建筑——舞亭。

  一年中最值得记忆的喜庆是从秋收后的锣鼓家什开始的。倘若村庄里没有戏台,“不惟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一座戏台的出现可以让村庄的天空改变分量,戏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它向神表达敬意。一个村庄凡有神庙,几乎必有戏台,甚至戏台都能与庙宇的主殿相媲美。戏台是人类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快乐的场所。

  我始终不能忘记,阳光总是很鲜艳地照在戏台上,如后来舞台上的灯光。历史被搁到舞台上,人们开始娱乐历史,享乐历史,笑话历史。历史上帝王也有守不住江山的那一天,上天总会让他遭逢对手,于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舞台上,死在锣鼓声里。看他们的人生曲曲折折,坐着,说笑着,看谁有能耐活到今天,天底下还是俺们老百姓有活头啊。看戏的人笑舞台上的人一生都过的是啥日子,心里受的是啥委屈,担的是啥惊慌。当热闹、张扬、放肆、喧哗过后,这时候,神也变得人性化了。于是,明白自己才是人世间最人性的神,是人操控着神的心力。

  山里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了,热爱入了血液里。每一年村子里都要开台唱戏,他们把开台唱戏看作是村庄的脸面,村庄的荣耀。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恨不得仰着脸,所以,台上锣鼓家什一响,台下黑糊糊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儿十八岁春光。

  戏台,拢着几千年中国的影子。纸上的东西对于老百姓来说总是不太踏实。一台戏,短促的热闹,闲月闹天的阶段,庄稼人看回头,看得情趣盎然那才叫好。这不,天才麻麻亮,汉子就扛着板凳占位置了。女人们傍晚等不及吃饭叽喳喳早已在戏台下闹开了,男人允许女人在唱戏期间放松几天。那样的时光,是村庄人潮喧闹的季节。

  四方步伴着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一脸油彩似乎就穿行在了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场梦,演员演到极致便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前世,而前世演过的跌宕起伏的大戏,今生却不知是戏还是依旧在演绎自己。人不知舞台上萧何月下追韩信,为何要义无反顾?为何?刘邦说:“母死不能葬,乃无能也;寄居长亭,乞食漂母,乃无耻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无勇也;仕楚三年,官止执戟,乃无用也!”有谁知,又有谁知?追来的人到最后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人头会把我诓,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人生苦哇。

  那样的舞台上,那样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见过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下北宋石碑,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中国戏曲舞台。北宋叫“舞亭”、“乐楼”,在大都市汴京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一幅来自民间旧戏台上的楹联,当今人想要和历史对话,能找到唯一的活物实际就是舞台了。其他还有什么呢?得天时之利于一世,扬个性通达于舞台,时风时雨造就了读书人两种出路,一在庙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编剧才子,身价不涨,只混个江湖受人追捧,那样的才子虽死犹生。

  沁河岸边的古戏楼旧了,肉眼寻见它时,它已经失去了俗世快乐,它赤裸在天地间,我感到了悲伤。无人救我。只有那戏台上重檐歇山顶、青灰筒瓦,正脊鸱尾艰难涌动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靠旗长枪,等待着大锣亮声好腾空远望。然而都安慰不了我,天地间只活跃着我的喘气声,我清醒地知道:修补是必须的,不修补就是毁灭,但往往修补就是另一种毁灭。一个注定与岁月无法抗衡的建筑,它生或者说它死,真希望有人多问几句!

  那是一座由斗拱组成放射状的戏台藻井,覆斗式八卦形,盘龙圆心结顶,周边复套小八卦,并由八条游龙镶嵌其间,一座富丽纤巧的舞楼。改革开放后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复时看到一条椽上写着:“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时是编了号的,修复时现代的工匠多上了两根椽。手艺消失得如此快速。

  宋金时期,沁河流域的神庙中,除了专门用于神仙仪典的祭台和献台以外,普遍出现了专门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乐台、舞亭和戏楼。殿前的广场上,设置两座露天的方台,一座是摆设供品的献台,一座是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露台,当时在露天舞台上,表演的乐舞戏曲演员叫做“露台弟子”,演绎到民间便有了“露水夫妻”。露台的分离意味着乐舞演出与祭祀供奉的分工,乐舞百戏表演作为精神文化需要在庙会中越来越显得重要。金元之交,戏曲在乐舞百戏的摇篮里脱颖而出。庙会期间,除了社火以外,人们更喜欢雇请专业的戏班。露台和舞亭逐渐演变为殿阁的形式,戏楼和神庙之间又留出了开阔的观众场地。自从杂剧出现之后,戏楼跟戏曲之间,有一个互相适应,互相磨合的过程。从沁河两岸古戏台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顶,有单檐歇山顶,还有重檐歇山顶,还有十字歇山顶。特别是金元戏台,作为建筑的一种遗存,古戏楼本身除了演戏之外,戏楼本身又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品。再有一个,就是它的楹联,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四个龙套,一个主将,舞台上转一个圈从长安一下就北上进入了胡儿小国。楹联对戏曲的虚拟性,也有涉及:舞台小社会,社会大舞台。到宋金元时期,从“惟有露台阙焉”、“既有舞基,自来不曾兴盖”等神庙碑文所记来看,露台或舞亭已经成为当时许多神庙必备的建筑之一。

  清代舞台最活跃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种时来祷告许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顺利,秋祭时杀猪献五谷请戏班子唱大戏。是村庄对自然敬畏的象征,为酬神而建。神庙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间叫正殿,正殿代表着一个“礼”的概念。要在那儿举行仪式,对面的戏台,则代表着“乐”的概念。古老的礼乐,礼以兴之,乐以成之。礼乐不是一种技艺,不是任何训练,是一切,是一个人从生到死与自己相关苦难的敬畏。

  眼下,我们还需要敬畏什么?!敬畏,本是人体肺腑最健康的拥有,如今,可能缺失在了浮躁狂妄散乱之下。好在许多美好变成了戏剧财富,成为萧何月下追韩信,成为徐策跑城,成为霸王别姬,成为杨门女将,成为贵妃醉酒,成为王宝钏守寒窑……于是,世界不再是奔跑速度而是一种慢下来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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