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张冬青:美丽匡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7日09:23 来源:文艺报 张冬青

 

 

 

  我的老家在闽浙交界的浦城富岭里源外半山,海拔700多米,10来户人家,皆姓张,小村隐在大山的折皱里。小时候,父亲曾站在老屋的门前,隔着深深的山谷,指着东北方向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远山对我说,对面黄泥塅村的后门山叫马鞍山风洞尖,山的那边更高处就是匡山天山斗。

  父亲年轻时爬过匡山天山斗,说山顶上有座天师庙,还有巨大的柳杉群。我从小就对匡山充满了向往,总以为那云雾深处不但有能随呼喊声裹携云朵而来的风婆子,还一定居住着无所不能的山神,总想能上回匡山。可岁月蹉跎,我在镇中学读完高中,下乡插队,然后在省城求学就业,一晃许多年过去,终是没能成行。

  丹桂飘香时节,我随作家采风团返乡,终于能有机会深入匡山腹地,一睹神山的风采,心头就有按捺不住的激动。

  这个秋阳灿烂的日子,县政协副主席、我的多年好友张先强陪同走访匡山。往东走上开通不久的龙浦高速,先强告诉我,这些年来,县委县政府强调生态立县,打造海西绿色腹地,开通了从国道通往匡山中心双同村十几里的水泥路,将匡山周边五万亩的原始天然林作为闽江源头的生态保护林。匡山的青山碧水、云海松涛、奇岩飞瀑等独特的原生态自然景观和悠久的人文历史愈来愈受到广大游客的青睐。随着景区旅游公路的建成,匡山腹地的双同村建起了旅游客栈、休闲游农家餐馆;周边县城的游客,以及丽水、杭州、上海的团体游自驾游纷至沓来;每年夏季或节假日,景区都时常应接不暇。匡山于2009年11月被国家林业局授予“匡山国家森林公园”称号,2011年11月被国家林业局、国家旅游局授予“全国森林旅游示范区”,2011年被国家环保部评为“国家级生态村”。

  小车一路向东,翻过吴山募岭头,过富岭镇,路的左边是蜿蜒的一溪碧水,水岸的远远近近,是一座座青翠的山头和村庄。我在心头默念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这些属于匡山山脉久违而倍感朴素亲切的地名:白石潭、寺前、岩顶、山路、黄潭、大水口、前洋……我和先强兄从小在这一带生长,这里的青山绿水珍藏了我俩的童年记忆,还有抹不去的欢乐与忧伤。

  小车下高速,经圳边、高坊村,渐入山口,前头赫然一座几十米高的水泥混凝土拱形大坝。我们在坝顶伫立,眼前豁然开朗,两岸青山苍翠红叶点点,十里长湖从峡谷的高远处逶迤汇涌,静水深流,波澜不惊,宛若山神刚打磨出来的一方巨大的翡翠碧玉。先强说,这里是闽江三大支流之一建溪的源头,湖水由匡山北向的宝溪村发源。上世纪90年代初期建成匡山水库电站。眼下是枯水期,若春夏时节,丰水满湖,可由坝头乘游艇溯流而上,走水路又别有一番韵致。

  车子继续沿着弯来拐去的山间公路行驶,约10多分钟,我们抵达双同村,从县城到此车程半个多小时。在村部门口迎候的双同村主任李仕银个子不高,眼角弯弯,眉毛浓黑,笑起来一脸善意,透着山里人的温厚和精干。我用从小就熟悉的这一带山地方言与他交谈,彼此间很快亲切融洽。

  李仕银领着我们走在整洁的鹅卵石村道上,村子坐落在面朝东南的谷地里,海拔800多米。一条小溪涧穿村而过,清澈的水流石隙间有成群的鹅鸭追逐嬉戏;沿溪涧两岸苍郁绿树间错落着一幢幢山民住屋,皆灰瓦泥墙杉木构造;屋角用原木凿空的蜂箱里有蜜蜂嗡嗡地飞进飞出,甚觉宜人。秋阳暖人,房前屋后的地坪石墈上,随处可见用竹匾篾席摊开晾晒的橘子般大小橙黄色的果饼,像是刚铸造出炉的满地金币。先强说这是匡山的土特产酸枣糕。李仕银随手捡了几片让我们尝鲜。这种由野生酸枣去核搅烂后与白糖蒸煮晒干的果脯果真有味儿,入嘴绵软柔韧甜中带酸,顿觉满口生津。李仕银说这种酸枣糕养胃助消化,治咳喘有特效。匡山有数千棵成片的酸枣林,分给各家各户。这个季节是采酸枣的旺季,村里每户人家每年光出售酸枣糕、野蜂蜜、竹笋干等土特产的收入平均就有上万元。

  吃完午饭后便开始登山。穿过村后左边一大片毛竹林,山路愈见陡峭,几处悬崖间用三两根原木搭起木栈道,要手脚并用贴着崖壁攀爬才能走过。有依稀的水流声传来,迎面陡然两面十多丈高壁立的巨大褐色岩壁,有如两扇开启的石门,岩壁间有细细的如注水流。李主任说,这里是匡山的标志性景点双门井,春季里有雪浪腾空的千尺飞瀑,响声震山裂谷,据说瀑底的龙井深潭,可直通十几里外的南浦溪呢。

  都说匡山里有珍稀的娃娃鱼,我们都很好奇。李仕银说,这个季节秋高气爽,娃娃鱼可能会出现。我们沿着时断时续的溪涧水流小心翼翼寻访,进入一片较开阔的谷地,有轻风从林梢吹过,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筛落,树影斑斑驳驳。不远处偶有一两声鸟鸣,山林愈显幽静。走在前头的李仕银忽然停了下来,朝紧跟的我们低声招手:“小声点,这里有戏看。”我们蹑手蹑脚凑上前,循声望去,眼前灌木丛边一处清澈透亮的小水洼,底下的卵石晶莹可数;只见两米见方的平静水面上,有无数黑豆大小长着细细发丝般长脚的爬虫在水面飞快地游来窜去。李仕银有些兴奋地小声说:水面这小虫叫水爬虱,有水爬虱的地方一般就会有娃娃鱼。它们是一种共生关系,水爬虱在为娃娃鱼站岗放哨呢。果不其然,李仕银用一根枯树枝探入水面,水爬虱们立即往水洼周围的草丛逃窜;水底的石隙缝间,一条褐黄色遍体黑斑的指头般粗细、形同蜥蜴的小娃娃鱼正扭动身子藏匿。李仕银说,娃娃鱼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只在原生态、绝对无污染的天然水域存活。娃娃鱼学名又叫黑斑肥螈,匡山的黑斑肥螈已被列为国家环境指示特有物种。成年娃娃鱼可长到两尺余长,数斤重,春季夜晚求偶时会攀爬上大树枝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我们不忍心惊扰大山里这天使般的生灵,和娃娃鱼行注目礼后告别,走几步回望,水面上的水爬虱们又在集体狂欢舞蹈。

  愈往里走,林木愈呈幽深,脚下落叶盈尺,林间朽木横陈,有成片的香榧树、木荷林,李仕银告诉我们,匡山近五万亩的天然公益保护林中,红豆杉、钟萼木、香榧、青钱柳,福建柏等国家级、省级重点保护珍稀植物就有20多种,还有云豹、黑熊、黄腹角雉、眼镜王蛇等珍稀动物。我们在路旁一棵绿叶葱茏、高耸挺拔的大树旁停留,大树离地半米处,有合抱粗,明显可见巴掌深被斧头砍开的伤口。张先强说,这棵香榧树就是李仕银当年闻讯赶上山来制止盗砍者保护下来的。这些年来,李仕银和当地村民,一次次拒绝了卖青山换钞票的诱惑,绝不肯对林木动半下刀斧,终于留下闽江源头这五万亩风光奇秀的天然原始森林景观。20多年里李仕银也因此被当地村民民主推选连任多届双同村村主任,受到村民的拥戴和省地县各级部门的奖赏表彰。

  再前行不远,地势较平缓开阔,溪涧边依稀可见一堆堆人工堆砌的石墈。张先强说,这些都是粟裕领导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红三团宿营地遗址,当年红军游击队就在这一带与国民党兵展开拉锯战,密林深处还有跑马道、练兵场、十八凸红军烈士殉难处。如今,这里已经辟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供游人缅怀瞻仰。

  怀着崇敬的心情离开红军遗址,再沿着落叶缠脚的林间小道行走,下午1时许,我们就来到匡山顶的天师庙。

  古庙建于何时已无从考证,数百年间,几经损毁,如今的几进庙宇是近些年当地山民集资兴建的。庙的前厅供奉着浦城乡贤捐献的匡山四贤章溢、刘基、宋濂、叶琛的樟木雕像。烟火缭绕间散发着阵阵幽香。史载,元至正十二年,即公元1352年,浦城名士章溢因不受元朝授予的官职,在匡山顶建了名为“苦斋”的十二楹茅屋,隐居数年;章溢的浙南好友刘基(刘伯温)、宋濂、叶琛等常上山来探望,一起煮酒吟诗读书论政,后四人受朱元璋诚心感召,一起下山为明王朝统一中国建功立业,成为明初的开国重臣,成就了一段友情与忠诚的千古佳话。刘伯温在匡山写下著名的《苦斋记》与友共勉,文曰:“苦斋者,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先生之言曰:“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文辞充满思辨,成为东方哲学中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典范。我觉得《苦斋记》可以和法兰西启蒙思想家卢梭的《爱弥儿》《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相媲美,因为二者都赞颂自由,强调回归自然,保持人的天性,培养自然和谐的美感。卢梭曾于1778年5月应吉拉丹侯爵之邀,到艾赫莫农维尔栖身,对当地森林自然景致心旷神怡,由衷赞叹道:“啊!我的心早就向往此地,现在极目畅观,真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比之早300多年的章溢在“苦斋”旁遍植苦茶、苦李、苦竹等高山植物,在隐居匡山的数年间,随山势修建了看松庵、环中亭、唯天在上亭、苍雪亭、烟云万倾亭等,常日里独自蹑屐登崖,林间漫步,坐看云起,或与诸友围炉煮雪,吟诗诵词,鼓盘而歌,陶醉于自然天籁之中,何其怡然自得。我想,若不是被朱元璋诚意感召,章溢等当更愿在此物我两忘寄情山水终老归天。

  我们在天师庙石墙外见到了那5株据说是章溢当年手植的巨大的柳杉,5棵巨杉依次排列,每棵树高都在二三十米,径粗两人合抱不过,树干挺拔,枝叶苍郁,仿佛5位威武凛然的山神,守护在这山巅绝顶。满山的云雾随着阵阵山风卷携而来,枝叶飘摇,瑟瑟有声,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600年前,章溢和他的文友们芒鞋蓬发衣衫阔大,正在此间煮酒吟诗笑傲江湖迎风长啸。我在心里感叹,年轻的朋友叩拜匡山,一定要来看一看这5棵柳杉,所有的功名利禄都终将是过眼云烟,惟有真诚和友情弥足珍贵。

  当晚,下榻在“苦斋”旧址改建的匡山客栈。晚间,店主温了当地米酒,煮上大锅狗肉萝卜;敞开的门窗外,白茫茫云雾一阵阵争先恐后推拥而入,仿佛也要和我们一起大快朵颐分享这份惬意和快乐。

  翌日早6时,我们一起早早沿山后小道登上匡山峰顶看日出。绝顶高处的一块石碑上镌刻着朱红色“天坛”两个大字,注明海拔1399.5米。山风凛冽,寒气逼人,我们裹着客栈提供的毛毯还瑟瑟发抖。天色空濛,四野静穆,我们眼见满天星斗渐次隐去,头顶广阔的苍穹由紫罗蓝色渐变为橙红色,东边天际出现鱼肚白,一轮红日从百里之外的天地交汇处冉冉升起,有如脱壳而出的一枚巨大的蛋黄。转头西望,西北向的宝溪河谷上空,白龙般的云雾开始涌动飞升,群山逶迤,一道道沟谷山梁,稻谷金黄。西南方向,马鞍山的巨大山影在云雾中依稀可见;山的那一边,就是我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我的张家先祖作为客家的一支,早年从汀洲辗转而来,数百年间就在这一带繁衍生息。一瞬间,我的双眼潮湿一片:祖先们如今都是白天在落叶底下睡觉,夜晚被天神召去犁田;西边那一线陡峭的山脊,每一棵微弓的树木,看上去都像是我先人站立的骨殖,从天上次第走来,扛着犁杖埋头下山……愿先祖们在金黄的落叶底下安息长眠,愿家乡美丽的大山绿水长流青山永在。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