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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同一个源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6日16:53 来源:陈奕纯

  我平生画花无数,且收获天地之间它们的一些香气,一些美,我想谈谈有关莲花的美的话题。

  比方说,在我的面前有一张画案,一片宣纸,一碟五彩,一支笔,绘画之前,我首先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充满灵性的莲花,半开半闭,半梦半醒,就像等待爱情一样发呆,就像在等你。这细节,发展下去应该是这样的:画她的美丽轮廓,画她多愁善感的样子,画她小心翼翼的呼吸,画她的唇,画她的眉眼,究竟是五六片还是七八片?笑成了一条直线还是笑成了一道波浪?是的,就是这种小感觉,不一定非要别人看清楚,或者干脆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只要你自己看清楚她才行,才好继续你的下一笔。我想这下一笔,不再是画她的骨架,而是画她白里透红的皮肤、皮肤颜色的变化、变化时的自然法度,半个春天过去了,一整个夏天过去了,然后是秋天、冬天,一个人啊,每天每夜工笔,一点点在宣纸上还原她圣洁的美、高远的美,这美,千年一瞥,惊心动魄。

  画完了一朵,是下一朵,直到把盛景里的莲花一朵朵画尽。后来,才想起那些荷叶儿,才捡起那些大如雨伞的荷叶儿慌张着画,很乱,没了章法,但心事还是有次序地保留了的,如同在狂风骤雨里以荷叶翠盖的元人王冕,小小年龄反成画痴,这“王冕画荷”的传说,妇孺皆知,代代流传,不也成就了中国古代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吗?荷叶儿太过嚣张、霸道,和画莲花相比,应该是朝张扬里画,朝狂野里画,一片比一片墨绿,一片比一片墨,绿到极致的那种墨,水墨的墨,怕是这盛世的主打色了。盛世盛景里,这莲花、这荷叶儿是画不尽的。

  比方说,南唐的一个花鸟画大家,叫徐熙,自诩为一朵性情放达、志节清高的莲花,单就《宣和画谱》所记录下来的徐熙的画迹,竟有259件之多,开创了隋唐五代时期“水墨淡粉”的画风。从绘画史上看,画中国花鸟,已有7000多年,比画人物、山水都早。乃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出现了擅长花鸟的画家,至唐代,花鸟画才逐渐形成独立画科。我在《中国隋唐五代艺术史》一书“花鸟画”部分,曾经就徐熙独创的“落墨”画法有过单独的小节论述,每每画花,他是先用墨写出枝、叶、蕊、萼,然后在某些部位略加一些色彩,便神气突出、意趣生动了。说徐熙“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沈括《梦溪笔谈》一书),又说徐熙“却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苏东坡《杏花图》一诗),大都是后人1000多年来对徐熙画花的一种肯定。爱花画花之辈,不止徐熙一人。比方说我,喜山野池塘的莲花,喜湖天一色的莲花,喜静静午睡的莲花,更喜子夜妖娆的莲花,这些无不受益于他。一次次游历,一次次画她,不想,老没有那感觉,找不对那感觉,毁了重新画,再毁,再画,痛苦万状,如此反复。

  再比方说,忽然一个下午,就想,“我,倘若有一天画莲花了,我当怎样才能做到意出古人之外呢?”想,“倘若我不仅仅是一朵莲花,倘若我被别的一些事物替代了,我,还会不会是一朵圣洁的莲花呢?”又想,“倘若不让我画莲花,我当怎样?”

  就不敢往下想了。

  就紧闭上双眼了。

  就听见茶几上电话铃声大作。

  “陈奕纯老师,你好!明年是澳门回归十周年,人民大会堂正在征集澳门厅主画,你能不能送稿参选?”电话里,北京人民大会堂管理局的一位领导急切地问。

  “好!”我很兴奋。

  “你打算画什么?”他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更大的急切。

  “工笔莲花。”我脱口而出。

  “好!莲花是澳门特区的区花,代表了中华民族盛世和谐、美丽圣洁的今天,画莲花太好了!”他接着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有!”

  “我现在要的就是你这一个字!”

  2008年4月18日上午,北京,第三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颁奖仪式现场。

  10:29,我突然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管理局的一个电话:“陈奕纯老师,你好!祝贺你的作品《盛世之歌》获得了评审团的全票,将成为澳门厅的主画!”

  “谢谢。谢谢。”我万分兴奋,但在会场,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说。

  返回广州之后,我一连四五天,吃饭不顾,睡觉不顾,什么都干不了,一心想着该如何画好我们亭亭玉立的盛世莲花,满脑子都是“新澳门”、“新莲花”这些字眼儿,整个人简直疯掉了似的。

  我要把《盛世之歌》画成一幅至少500平方尺面积的大型工笔画,一幅要成为人民大会堂目前最大的工笔画,要天下最大!

  可是,我不禁为自己这样的冒险之举担忧:工笔画本身就是对画家本人的毅力、体力、创造力的综合考验,尤其是体力这一关,很多画家心有余而力不足,结果半途而废。我如果画这么大的工笔画,能行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然而转念一想:没有冒险精神,哪来他日的成功!更何况,我的体力超级牛,不怕不怕!

  21天后的中午,我三易画稿,携稿北上。

  当晚19:05,北京人民大会堂澳门厅,我按捺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喜悦,把《盛世之歌》小样第三稿一层层打开。一刹那,宛如盛世莲花怒放的一刹那——大家都惊呆了。

  是的,她太美了!

  仿佛看见1999年12月20日0:00,离散了442年后的澳门,20世纪中华民族的最后一个女儿,终于回家了。

  看着看着,我们集体泪奔了。

  这是盛世国强之威啊!

  澳门回归十周年庆典的时间在一天天逼近。

  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第四稿……

  夏天过完了,秋天过完了,冬天过完了,一眨眼,就是2009年的春天了……

  世界消失了,俗事消失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每天每天,我闭门作画,基本上只睡两三个小时,打破了作息时间,画到有些关键位置,甚至7天没离开画室一步。这幅画,由9大张泾县特制宣纸拼接的,600多平方尺大。夏天,为防止汗水滴到宣纸上破坏画面,每次创作前,我都要包裹一身棉布,蹲趴在偌大的宣纸上勾画;到了冬天,作画时我不敢穿太厚的衣服防寒,担心把宣纸起皱磨破。我决心倾尽全力,画好《盛世之歌》,以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方式来庆祝澳门回归十周年。是啊,一部中华民族近代史血泪斑斑,百年屈辱,任人宰割,一次次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一次次眼含屈辱被迫向外国列强们割地赔款,怎不令人愤怒!澳门,就这样被小小的葡萄牙逐步侵占,侵占时间长达442年。自古以来,国弱民弱,落后就要挨打,又怎不令人无奈!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都在滴血,于是后来,就在画面上勾画出几抹薄薄的雾,缭绕在万千朵莲花间,诗化地表达了人的一生当中可能要遭遇许多风雨坎坷。但风雨总会过去的,日出东方,盛世来临,一朵朵莲花显得分外美丽芳香,这香气,飘越万里,一枕千年……所以,每每落墨之间就想,回归10年后的澳门,难道不正像一朵悄悄打开的美丽的莲花吗?

  绘制画卷中心位置时,我感慨万千,为今天的澳门而欣慰:1999年12月20日,澳门特区在“一国两制”的政策下,享有“澳人治澳”、高度自治的权利;2001年,澳门立法会正式通过了《娱乐场幸运博彩经营法律制度》(俗称“博彩法”),为澳门的“开放赌权”提供了法律依据;2003年7月,内地多个城市陆续实施居民赴澳门自由行;2003年10月29日,中央政府与澳门特区政府签署《内地与澳门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直至2009年5月,中央有关部门和澳门陆续签署六项CEPA补充协议;2004年12月19日,国家主席胡锦涛亲莅澳门,出席澳门回归祖国5周年庆祝大会暨特区第二届政府主要官员就职典礼,并为投资5.6亿澳门元的澳门西湾大桥(澳氹第三大桥)落成纪念碑揭幕;2008年底,港珠澳大桥澳门落脚点设计及各项研究完成,大桥采用桥隧结合的方案,主体长29.6千米,位于澳门的登陆点选定在澳门东方明珠;2009年初,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强调,港珠澳大桥将在2009年内开工……报章上这些林林总总的新闻告诉我:回归10年,澳门正在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创造出一个个奇迹,成为“亚洲经济四小龙”之一!难怪,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马万祺赋诗《人民大会堂澳门厅颂》曰:

  历变沧桑四百年,思亲情切众心坚。

  和风霭润莲花丽,祖国关怀镜海妍。

  幸籍会堂偿夙愿,喜同各族庆团圆。

  欣期九九回归日,大业赓歌一统篇。

  我不舍日夜。

  超负荷的创作,使我忘记了疲惫,更没有想到有一天,病魔竟然会悄悄盯上我。

  2009年2月6日,牛年正月十二,是我的生日。虽然几天前,许多亲朋好友就不断打电话约我,打算热热闹闹给我过生日,但我想到人民大会堂澳门厅主画创作任务这么急,后来还是一一婉言谢绝了,继续回画室埋头创作《盛世之歌》。这样,从6日的早上到7日的中午,我连续画了29个小时,下楼之际,我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这幅600多平方尺的大型工笔画,只剩下大约12平方尺的面积没有画完,胜利近在眼前!

  14:26,午饭后,我如释重负般坐下来喝茶,感觉到整个人特别累,全身无力,木麻,不自在,老以为有点感冒,就打电话给私人医生,托他买些感冒药过来。16:10,医生拿药过来,我服完感冒药后,然后送走他,就倒头睡了。

  2月8日早上5:57,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挣扎着起床,身子异常僵直,再挣扎,从50公分高的床上一骨碌掉在地上,整个身体贴在冰凉彻骨的大理石地板上,想站起来,却怎么站也站不起来,而且从胸口到下体一点知觉都没有,双脚不会走路了。我急需小便,想扶着床沿站起来,然后扶着墙走,拼命努力了很久,但一步也走不了。怎么办?我只好从卧室爬向卫生间,不料,爬一步,“咚”一下摔倒,再爬一步,还是“咚”一下摔倒,等艰难地爬到卫生间时,我连自己摔倒过多少次都记不清了,疼痛一阵阵袭来。更加糟糕的,我竟然尿不出来,任凭怎么努力,一点都没有用,莫非我真的是得了什么大病?慌里慌张之间,拨打了七八个手机后,我就昏了过去。

  闻讯赶来的,是助理小严,还有其他几个好友。临走的时候,我有一种好像要出远门的不祥预感,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就瞥了一下书桌上的两袋资料:一是《盛世之歌》的画稿小样和创作笔记,一是有关散文的书和杂志。我想让他们替我带上,不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用手指了指,小严会意,帮我拿上了这两袋资料。与此同时,东北大汉小杨身高力大,背起我就往外边跑,坐电梯,出小区,打的,去广东省人民医院协和医院……一路上几乎都是小跑,我越来越后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会不会回不了家了?

  医院诊断是:急性脊髓炎。

  从胸口以下身体部位完全失去知觉,需要立刻做腰穿手术!

  紧接下来的每一天,是吃中药西药,打激素针,做针灸电疗、按摩……我很灰心,很失望,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就问主治医生:“得住多久?”医生对我说:“保守地讲,至少需要两三个月时间。而且由于使用激素药,人会渐渐浮肿,整天昏昏沉沉,极为消极颓废。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肯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医生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看来,我的病不是一般的严重啊!可是,我的澳门厅主画《盛世之歌》完不成怎么办?——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了,《盛世之歌》岂不成了我今生今世的憾事?我画画还有什么意义?——我必须振作起来!

  人的精神状态好了,一切都变好了。

  病中的第12天,医生解除了我身上的导尿管,我能下床了,能上卫生间方便了!之前,我是一个整天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的重症患者。

  3月8日,我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加上整天想着《盛世之歌》的重大创作任务,就吵吵着要出院。但无论我怎么吵,医生就是不同意,说再观察一段时间,等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那时候再考虑出院也不迟。医生说的有理有据,我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她。

  这样,就一直住到了3月23日。上午10:30,我在办理出院手续时,医生看着康复如初的我说:“没想到你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简直是——奇迹!”我笑呵呵地说:“我是变形金刚之身啊!”医生忽又严肃道:“即使出院了,你也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能加班熬夜啊!而且今后一段,你每天必须打两个小时的激素针,身体才会无大碍……”我说“好好好”,其实我的心,早已飞到我久违的画室里去了。

  大病一场,加上药物的副作用,导致我患上了高血压、落下了眼疾,让我深刻体会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道理,更收获了“艺术创作比人生更痛苦”的感悟。这痛苦,一刻也没有停止飞翔,因为我知道,一旦这种痛苦消失了,我的《盛世之歌》的艺术创作也就死亡了。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呢?

  我想,有三个时间是流入我蓝色的血管里的——

  2009年3月27日,我创作的大型工笔画《盛世之歌》顺利运至北京人民大会堂。

  2009年6月26日,我创作的大型工笔画《盛世之歌》作为主画(裁剪后,成品为569平方尺),正式悬挂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澳门厅,以此向澳门回归十周年隆重献礼。

  2009年7月18日,北京人民大会堂管理局的刘水生局长,亲自给我颁发了“人民大会堂收藏证书”。

  时间的同一个源头,是一朵朵盛世莲花簇拥着的澳门。

  恍惚间,我变成了其中的一朵……

2011年8月30日  于北京

 

  (第四届“我心中的澳门”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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