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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了火的霞光,着了火的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6日16:50 来源:陈奕纯
  韩愈就是韩愈,眼泪一擦,他的心依然是属于大唐河山的。国还是那个国,家还是那个家,只有把“国”放在了“家”的前面,才能报国、爱家!
  我站在霞光深处,想那丹霞山上雄起的阳元石,为什么30万年来一直这么怒气冲天?也许,是韩愈赋予丹霞山的男人性格;也许,丹霞山亿万年前的诞生,只为他一个人。

  好一片着了火的霞光,好一片着了火的山!

  霞光的源头是霞光,山的源头是山,一挥手,火,咆哮着,奔涌着,一路飞跑着就上来了。

  我看见大火和大火凶巴巴的样子,他们大刀滑了地皮,不知低吼着什么话,铺天盖地就扑来,一个个光着膀子、龇牙咧嘴地扑上来了。火的脚步声,就是大刀滑了地皮的声音,一路“滋滋滋滋”叫着,越来越近,直到逼得你来不及躲闪,直到把你整个给干掉!火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才叫火,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黄昏大幕,高天高山,我索性闭上两眼,但耳畔一直回荡着“滋滋滋滋”的声音。这些熟悉的气浪无数次袭来,一种四处咆哮的激情和冲动在血管里飞跑着,从阳元石、双象石、细米寨、松树岭,到锦江竹筏漂流码头、车头村、六指擒魔峰、石坑崆,从巴寨景区的哮天龙、犁头寨、牛鼻峰、观音山,到长老峰、观日亭、阴元石、僧帽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波高过一波,像火牛阵,像飞机引擎时的超声波,像火箭升空时的惊天巨响,全都疯掉了……我突然睁开了双眼。

  好一片着了火的霞光,好一片着了火的山!霞飞处,天地红,方圆292平方公里,鬼斧神工的山、视死如归的山、清奇秀丽的山、含情脉脉的山,石峰、石堡、石墙、石柱,顶平的、笔直的、峰陡的、麓缓的,全都着火了!

  这就是丹霞山,诞生于1.35至1.95亿年前、中生代侏罗纪至新生代第三纪时期的丹霞山!这就是全世界“丹霞地貌”的命名地!更难忘2010年8月1日,以广东丹霞山等6处丹霞地貌景区组合成“中国丹霞”,在巴西利亚举行的第34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批准,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就是“中国丹霞”的福地!当初,先贤们一个不经意地发现,如今已变成了人类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也难怪,唐代诗人宋之问在《早发韶州》(韶州,今广东省韶关市)里感慨:“炎徼行应尽,回瞻乡路遥。珠厓天外郡,铜柱海南标……”

  也难怪,南宋理学家朱熹在《晚霞》中惊呼:“日落西南第几峰?断霞千里抹残红。”

  也难怪,明人李永茂在开山建寺之际,惊喜地赞道:“色如渥丹,灿若明霞。”

  也难怪,中国佛教学会会长赵朴初在《下丹霞山泛舟锦江》里赞道:“自夸巨擘非虚妄,万古丹霞冠岭南。”

  火,是隐忍不屈的,坚强的,也是义无反顾、一意孤行的。而此刻,火光中的丹霞山令我震撼。这美,叫我说不出来一个字。

  就像一个男人的性格。

  他,就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

  翻开唐代中晚期的历史,我发现韩愈竟然两次被贬岭南,三过韶州,三游韶石山(今丹霞山)。第一次是在唐代宗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韩愈10岁,长兄韩会因受宰相元载案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韩愈就随兄嫂一起赶往韶州,不料,其兄韩会病死在赴任的路上。后来,韩愈入朝为官,由于其刚正不阿、不畏天子的秉性,接连被唐德宗、唐宪宗两位皇帝降罪,先后两次被贬到广东阳山(今阳山县)和潮州。

  按常理,一个人一生当中不可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何况犯的都是导致“被贬、降职”的大错。但是,韩愈就犯了,而且两次都是差一点被杀头。尤其是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初的那次,当时,唐宪宗命宦官从凤翔法门寺塔中将一节释迦摩尼佛指骨舍利,迎入宫廷供奉,要求官、民敬香礼拜。皇帝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哪怕说的是错话、屁话,当臣子的也不能不遵守。但韩愈却不管你是什么皇帝不皇帝,极力反对,直接上《论佛骨表》给唐宪宗说:“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这一下,唐宪宗仿佛老虎似的被激怒了,欲判韩愈极刑,后经宰相裴度等人为其说情,才免去韩愈死罪,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

  正月十四,韩愈怀着一腔悲愤离开了长安。当他们行至长安东南的蓝田关时,恰逢秦岭山中突降大雪,雪封山路,人马无法前进,只能滞留在蓝田关。北风呼啸,人生失意,韩愈勒马远眺,在惆怅中写下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郁闷中,韩愈不知不觉地来到韶州,随行人马得到了片刻的歇息。在游韶石山的两天时间里,他看山不是山,看霞不是霞,自认为“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想写写一些诗文,但实在提不起一点激情,只得作罢。可惜,一代散文大家竟然没有留下一个字。况且此时,年过五十的韩愈,已感觉此生再也回不到长安城了。

  更令韩愈悲恸的,是得知12岁的小女儿韩挐病死他乡的噩耗。

  这一年,小女儿韩挐正卧病在床,听到父亲第二次被贬的消息后,惊吓交加,病情加重。韩愈离京后没几天,官府便下令紧急驱逐韩愈家人离开长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妻子只好找人抬着重病的韩挐,沿着韩愈被贬的方向匆匆上了路。半路上,一家人顶风冒雪出了商州城南,走进了秦岭大山之中,刺骨的风雪迎面而来,寒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每一个人,走路尚可取暖,但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躺在担架上赶路的病人,她所经受的寒冷和惊吓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她的恐惧和绝望也是被上苍无限放大了的。二月初二,那个下午,百鸟绝迹,天色阴暗,在亲人们一声声急切呼唤中,韩挐高烧昏迷不醒,嘴唇干裂,病死他乡。天快要黑了,雪开始越下越大,一家人哭作一团,妻子为了赶路,只好将韩挐草草埋葬,在她小小的坟前,连一块墓碑也顾不上立,就一路挥泪南下了。

  满堂儿女中,韩愈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因为韩挐不仅天生聪慧,而且小小年纪,却非常关心老百姓的冷暖疾苦,有着对天下民生的忧患意识。平日,她时常听大人们讲当年伯父韩会为官断案、父亲韩愈春游韶石山等故事,喜欢侍弄一下庭院里的花草果树,能熟练使用大部分的中原农具,没有一点富家小姐的坏毛病,真是非常难得。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生命,上苍也不肯放过她,在他第二次被贬落难、狼狈南下的时候,在他家破人亡、肝肠寸断的时候,她竟然先他而去,这噩耗,无疑是雪上加霜!

  当韩愈听说妻子当时无暇绕坟三圈时,一下子昏了过去……

  天,总会变晴的。

  潮州多水,多溪,鳄鱼吃人的事件时有发生,终日闹得老百姓人心惶惶。韩愈上任后,勤政为民,治水开荒,解决了恶溪的鳄鱼之患,打击了买卖人口行为,同时还大办教育,使老百姓更加安居乐业。潮州人民为了纪念韩愈,从此便将恶溪改名为韩江。不久,韩愈给唐宪宗上了一封奏章,发自肺腑地说道:“臣今年正月十四日蒙恩授潮州刺史,即日驰驿就路。经涉岭海,水陆万里。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去广府虽云二千里,然往来动皆逾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犯罪至重,所处又极远,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唐宪宗大喜,打算重用韩愈,但又心里没底,便问满朝的文武百官有没有什么意见。宰相皇甫鎛出列,道:“韩愈太狂妄放诞,可以考虑将他调到离京近一些的州郡。”皇甫鎛一向妒忌韩愈的才能,恐怕韩愈进京被重用,威胁到自己的相位,才抢先献言。见唐宪宗没有立即表态要重用韩愈,其他大臣也随声附和,称宰相大人言之有理。于是,宪宗改授韩愈为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市)刺史。

  韩愈任潮州刺史仅仅8个月的时间。

  元和十四年十月,从潮州移袁州,虽然是平级别的调动、从南方的广东调往北方的江西,但距离长安、距离皇帝毕竟比原来近了许多,说明皇帝并没有忘了他韩愈这个老臣,说明他仕途升迁还有希望,他是多么想早返长安、为国分忧啊!这个时候的韩愈,仿佛看见了自己即将平步青云的一线希望,恨不得马上飞到皇帝的身边去,重新得以重用,自然,心情大快。途经韶州时,他受到了韶州刺史张端的热情接待。后在张端的再三邀请下,他游览了韶石山,登上了长老峰,忽见霞光万丈,云海苍茫,山峦起伏,大气磅礴,韩愈心潮澎湃,抛弃了人生中所有的不快,欣然写下了《将至韶州先寄张端公使君借图经》一诗:

  曲江山水闻来久,

  恐不知名访倍难。

  愿借图经将入界,

  每逢佳处便开看。

  韩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他把一种无意识的快乐写成了诗,让我们一代一代吟唱;但他却把一种与生俱来的大忧患、大痛苦浓缩成了一杯酒,独自一个人苦饮。

  每当读起这首诗,我的面前都会走来那个清瘦、疼痛的唐朝男人。

  大唐王朝风雨飘摇。

  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朝野政变:唐宪宗被宦官陈弘志、王守澄等人杀害,唐穆宗即位。九月,唐穆宗下诏,调任韩愈为国子祭酒,即日返京。

  回长安,必须要经过秦岭,必须要经过层峰驿。

  天苍苍,野茫茫,枯黄的草浪在一起一伏着。太阳快要下山了,山风刮在人的脸上一阵比一阵凉,但,还有什么比人的心更凄凉呢?我无法想象韩愈站在女儿的孤坟前举杯凭吊、绕坟三圈时的心情,无法想象那荒草淹没膝盖、磕磕绊绊时的一幕,这是父女两个人8个月之后的第一次重逢,怎奈,已是阴阳两茫茫了!家事国事,家破人亡,睹物思人,长歌当哭,没有人能听得见,这是一个人在一个衰落王朝面前发出的哭声。这哭声,在整个朝野的昏庸腐败和冷嘲热讽下是孤独的,是微不足道的。我总觉得,孤独的韩愈不该生在那个没落的朝代,不该属于那么几个昏庸的皇帝,不该和那么多碌碌无为之辈同朝为官,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韩愈又该生在哪个王朝呢?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韩愈把酒杯一摔,掷地有声,朗朗吟唱起那首叫做《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的诗:

  数条藤束木皮棺,

  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

  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

  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

  百年惭痛泪阑干。

  一首诗名,韩愈竟然一口气写了47个字,这本身就是一篇叙事短文。韩愈想象起小女儿临死前痛苦的一幕,想象她遥望岭南、想喊又喊不出“父亲”两个字时的无助,顿时热泪汹涌——为人臣而不能精忠报国,为人子而不能尽孝双亲,为人夫而不能相伴至爱,为人父而不能保全儿女,痛痛痛,窝在心底。我韩愈,算什么男人?叹韩挐,小小年纪,如今竟成了这荒山野岭之中的一缕孤魂,伴山魈,泣西风,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无人祭祀,山川入梦,怎不令人肝肠寸断!

  长庆三年(公元823年)十月,韩愈将女儿的尸骨移葬故乡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并撰《祭女挐女文》:

  呜呼!昔汝疾极,值吾南逐。苍黄分散,使女惊忧。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汝视我面,悲不能啼。我既南行,家亦随谴。扶汝上舆,走朝至暮。天雪冰寒,伤汝羸肌。撼顿险阻,不得少息。不能饮食,又使渴饥。死于穷山,实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汝至此,岂不缘我!

  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瘗随行,谁守谁瞻?魂单骨寒,无所托依。人谁不死,于汝即冤。我归自南,乃临哭汝。汝目汝面,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

  逢岁之吉,致汝先墓;无惊无恐,安以即路。饮食芳甘,棺舆华好;归于其丘,万古是保。尚飨!

  读此祭文,催人泪下。

  但,韩愈就是韩愈,眼泪一擦,他的心依然是属于大唐河山的,他的脚步是义无反顾的。因为,国还是那个国,家还是那个家,只有把“国”放在了“家”的前面,才能报国、爱家!

  直到长庆四年(公元824年)辞世,他依然把一颗忠诚的心献给了整个大唐王朝,而自己却家徒四壁。可以说,韩愈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大有大无的人!

  是的,是火一般的万丈霞光点燃了他。

  我崇尚“火”,崇尚有着火一样激情的人。

  从韶关市区到丹霞山只有50公里,行车大约40分钟,我们去的时候是8月18日的下午,恰逢丹霞山“申遗”成功后的第17天。天空飘着细雨,在丹霞群山之间若断若续,绵绵千里,我们打着雨伞,从阳元石、翔龙湖、玉女台、阴元石一路走去,斑斓的晚霞仿佛从山峰之间的缝隙处漏出来,映红了我们一张张汗水肆意的脸。登山途中,我总是冲在最前面,索性合上雨伞,友人在我身后气喘吁吁起来,大叫着“累”,想停下来歇一会儿。我理也不理,径直朝长老峰登去。我一边登山,一边思忖着如何绘画我心中的丹霞山,一个雄性昂然的丹霞山。这丹霞山,我究竟该选择哪种画风来表达?是选择南方楚楚张家界的灵秀之美,还是选择北方莽莽太行山的雄劲之风?

  登上长老峰之巅,小雨忽然停了,西北方向重峦叠嶂,天边升腾起一片片晚霞。放眼大西北,我看见了霞光中的僧帽峰,看见了丹霞山这座2010年“申遗”的标志性山峰,看见了丹霞山的千里山川全都被火点燃,看见了万丈霞光中那个隐忍不屈的人。夕阳出来了,红崖上片片黛青,层层暗褐,一幅幅多彩的画面令我双眼含泪,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于是越发难受了。夕阳落下去了,霞光不散,只是我不知道它将要飘落到哪座山峰的后面?想起一座山,想起一个唐朝男人三下韶州的故事,想哭。是的,我们的泪水宛如这锦江水,缠缠绵绵,自东北,向西南,出赤壁,入浈江。

  火是雄起的,阳元石是雄起的,丹霞山更是雄起的。我站在霞光深处,想那丹霞山上雄起的阳元石,为什么30万年来一直这么怒气冲天?也许,是韩愈赋予丹霞山的男人性格;也许,丹霞山亿万年前的诞生,只为他一个人。

  我们循他而来,我们不论男女全都变成了那个唐朝男人,我们就像他1100多年前游历丹霞山时那样,看见了丹霞蔽日,大火连天。

  我们站在一片火光之中,我,也疯掉了。我展臂高呼——

  “好一片着了火的霞光,好一片着了火的山!”

2010年9月20日写于未名湖畔之求源斋

  本文获“丹霞山杯”我心中的中华名山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选自《大美丹霞》一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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