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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带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6日11:01 来源:文学报  贾平凹

  后记(节选)

  贾平凹

  2012年 年 末,《收获》 推出了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新作《带灯》。作品讲述了一位女大学生任乡镇政府干部后的人生。因不满自己的名字而改名为“带灯”。带灯负责综合治理办公室的维稳工作,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上访人员,包括上访专业户、上访代理者等,有的人利益受侵害却不知如何维权,也有人因为一棵树上访纠缠几十年,她自己则在各种繁琐的工作中经历着人生的喜怒哀乐……

  作品在保留地方韵味的前提下,叙事更明快、流畅; 在结构上,形式出新,分为多个小节,有的短节不足百字。 “ ‘带灯’ 是萤火虫在黑暗中发光发亮之意。女主人公负责任地处理农村各种复杂矛盾的问题。小说现实感极强,从一个中国乡镇的角度,折射出中国正在发生的震撼人心的变化。” 《收获》 杂志执行主编程永新介绍说。

  一

  这一本《带灯》仍是关于中国农村的,更是当下农村发生着的人事。我这一生大部分作品都是给农村写的,想想,或许这是我的命,土命,或许是农村选择了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那么大的地和地里长满了荒草,让贾家的儿子去耕犁吧。于是,不写作的时候我穿着人衣,写作的时候我披了牛皮。

  在陕西作家协会的一次会上,我做过这样的发言:如果陕西还算中国文学的一个重镇吧,主要是出了一批写农村题材的作家,这些作家又大多数来自农村,本身就是农民,后经提拔,户口转到了城里,由业余写作变为专业作家的。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变了,农村也不是昔日的农村,如果再走像老一批作家那样的路子,是没条件了,应该多鼓励年轻作家拓宽思路,写更广泛的题材。我这么说着,但我还得写农村,一茬作家有一茬作家的使命,我是被定型了的品种,已经是苜蓿,开着紫色花,无法让它开出玫瑰。

  就在不久,我结识了山区一位乡镇干部,她是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我的手机号,先是给我发短信,我以为她是一位业余作者,给她复了信,她却接二连三地又给我发信,要是平常,我简直要烦了,但她写的短信极好,这让我惊讶不已,我竟盼着她的信来,并决定山高路远地去看看她和生她养她的地方。我真的是去了,就在大山深处,她是个乡政府干部,具体在综治办工作。如果草木是大山灵性的外泄,她就该是崖头的一株灵芝,太聪慧了,她并不是文学青年,没有读很多的书,没有人能与她交流形成的文学环境,综治办的工作又繁忙泼烦,但她的文学感觉和文笔是那么好,令我相信了天才。在那深山的日子里,她是个滔滔不绝的倾诉者,我是个忠实的倾听人,使我了解了另一样的生活和工作。

  当我在看电视里的西安天气预报时,不知不觉地也关心了那个深山地区的天气预报,就是从那时起,我冲动了写《带灯》。

  在写《带灯》过程中,也是我整理我自己的过程。不能说我对农村不熟悉,我认为已经太熟悉,即使在西安的街道看到两旁小树和一些小区门前的竖着的石头,我一眼便认得哪棵树是西安原生的,哪棵树是从农村移栽的,哪块石头是关中河道里的,哪块石头来自陕南山沟峪。可我通过写《带灯》进一步了解中国农村,尤其深入了乡镇政府,知道那里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者的精神状态。我的心情不好。可以说社会基层有太多的问题,就如书中的带灯所说,它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这些问题不是各级组织不知道,都知道,都在努力解决,可有些能解决了,有些无法解决,有些无法解决了就学猫刨土掩屎,或者见怪不怪,熟视无睹,自己把自己眼睛闭上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吧,结果一边解决着一边又大量积压,体制的问题,道德的问题,法制的问题,信仰的问题,政治生态问题和环境生态问题,一颗麻疹出来了去搔,逗得一片麻疹出来,搔破了全成了麻子。这种想法令一些朋友嘲笑,说你干啥的就是干啥的,自己卖蒸馍却管别人盖楼。我说:不能女娲补天,也得杞人忧天的,或许我是共产党员吧。那年四川大地震后十多天里,我睡在床上总觉得床动,走在路上总觉得路面发软,害怕着地震,却又盼望余震快来,惶惶不可终日。

  二

  认识了带灯,了解了带灯,带灯给了我太多的兴奋和喜悦,也给了我太多的悲愤和忧伤,而我所要写的《带灯》都一定是文学的,这就使我在动笔之前煎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酝酿。

  我做的工作之一是摊开了关于《带灯》的那么多的材料,思索着书里的带灯应该生长个什么模样呢,她是怎么样的品格和面目区别于以前的《秦腔》《高兴》《古炉》,甚或更早的《废都》、《浮躁》、《高老庄》?好心的朋友知道我要写《带灯》了,说:写了那么多了,怎么还写?是呀,我是写了那么多还要写,是证明我还能写吗,是要进一步以丰富而满足虚荣吗?我在审问着自己的时候,另一种声音在呢喃着,我以为是我家的狗,后来看见窗子开了道缝,又以为是挤进来的风,似乎那声音在说:写了几十年了,你也年纪大了,如果还要写,你就要为了你,为了中国当代文学去突破和提升。我吓得一身的冷汗,我说,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要夺掉我手中的笔吗?那个声音又响:那你还浪费什么纸张呢?去抱你家的外孙吧!我说:可我丢不下笔,笔已经是我的手了,我能把手剁了吗?那声音最后说了一句:突破那么一点点提高那么一点点也不行吗?那时我突然想到一位诗人的话:白云开口说话,你的天空就下雨了。我伏在书桌上痛哭。

  这件事或许是一种幻觉,却真实地发生过,我的自信受到了严重打击,关于《带灯》的一大堆材料又打包搁置起来。过了春节接着又生病住院,半年过后,心总不甘,死灰复燃,再次打开了关于《带灯》的一大堆材料,我说:不写东西我还能做什么呢,让我试试,我没能力做到我可以在心里向往啊。看见了那么个好东西,能偷到手里的是贼,惦记着也是贼么。

  于是,我又做了另一件工作。其实也是在琢磨。

  我琢磨的是,已经好多年了,所到之处,看到和听到的一种现象:越来越多的人在写作,在纸质材料上写,在电脑网络上写,作品数量如海潮涌来,但社会的舆论中都越来越多的哀叹文学出现了困境,前所未有的困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文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其实是社会出现了困境,是人类出现了困境。这种困境早已出现,只是我们还在封闭的环境里仅仅为着生存挣扎时未能顾及到,而我们的文学也就自愉自慰自乐着。当改革开放国家开始强盛人民开始富裕后,才举头四顾知道了海阔天空,而社会发展出现了瓶颈,改革亟待进一步深化,再看我们的文学是那样的尴尬和无奈。我们差不多学会了一句话:作品要有现代意识。那么现代意识到底是什么呢?对于当下的中国作家又怎么在写作中体现和完成呢?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而地球上大多数的人所思所想的是什么,我们应该顺着潮流去才是。美国是全球最强大的国家,他们的强大使他们自信,他们当然要保护他们的国家利益,但是不能不承认他们仍在考虑着人类的出路,他们有这种意识,所以他们四处干涉和指点,到南极,到火星,于是他们的文学也多有未来的题材,多有地球毁灭和重找人类栖身地的题材。而我们呢,因为贫穷先关心着吃穿住行的生存问题,久久以来,导致着我们的文学都是现实问题的题材,或是增加自己的虚荣,去回忆祖先曾经的光荣和骄傲。

  三

  我们的文学多见历史的现实的内容,这对不对呢?是对的。而且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可能还得写这些。当一个人在饥饿的时候盼望的是得到面包,而不是盼望神从天而降,即便盼望神从天而降那也是盼望神拿着面包而来。但是,到了今日,我们的文学虽然还在关注着续写着现实和历史,又怎样才具有现代意识,人类意识呢?我们的眼睛就得朝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当然不是说我们同样去写地球面临的毁灭,人类寻找新家园的作品,这恐怕我们也写不好,却能做到的是清醒,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体制上、政治生态和自然生态环境上,行为习惯上,怎样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样不再虚妄和阴暗,怎样才真正的公平和富裕,怎样能活得尊严和自在。只有这样做了,这就是我们提供的中国经验,我们的生存和文学也将是远景大光明,对人类和世界文学的贡献也将是特殊的声响和色彩。

  《秦腔》、《古炉》是那一种写法,《带灯》我却不能再那样写了,《带灯》是不适那种写法,我也得变变,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怎么写呢?其实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你写的时间长了,又淫浸其中,你总能寻到一种适合于你要写的内容的写法,如冬天必然寻到棉衣毛裤,夏天必然寻到短裤体恤,你的笔是握在自己手里,却老觉得有什么力量在掌握了你的脉搏。几十年以来,我喜欢着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它清新、灵动、疏淡、幽默、有韵致。我模仿着,借鉴着,后来似乎也有些像模像样了。而到了这般年纪,心性变了,却兴趣了中国两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它没有那么多的灵动和慰藉、委婉和华丽,但它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何况我是陕西南部人,生我养我的地方居秦头楚尾,我的品种里有暴力成分,有秀的基因,而我长期以来爱好着明清的文字,不免有些轻轻佻佻油油滑滑的一种玩的迹象出来,这令我真的警觉,我得有意地学学两汉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风山骨靠近。可这稍微地转身就何等地艰难,写《带灯》时力不从心,常常能听到转身时关关节节都在响动,只好转一点,停下来,再转一点,停下来,我感叹地说,哪里能买到文学上的大力丸呢?

  带灯说,天热得像是把人拴起来拧水,这个夏天里写完了《带灯》。稿子交给了别人去复印,又托付别人将它送去杂志社和出版社,我就再不理会这个文学的带灯长成什么样子,腿长不长,能否跑远,有没有趣,是鸡翅还是鹰翅,飞的高吗?我全不管了,抽身而去农村了。我希望这一段隐在农村,恢复我农民的本性,吃五谷,喝泉水,吸农村的地气,晒农村的太阳,等待新的写作欲望和冲动,让天使和魔鬼再一次敲门。

  这是一个人到了既喜欢《离骚》,又必须读《山海经》的年纪了,我想要日月平顺,每晚如带灯一样关心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咀嚼着天气就是天意的道理,看人间的万千变化。

  王静安说: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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