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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吃食堂(外一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09:08 来源:光明日报 曹征路
插图:郭红松插图:郭红松

  可是我找这本书有什么用?想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难不成让这个学生给领导送去?可坐在小餐厅里吃饭,不正是他们奋斗努力的方向吗?

  自此,我再也不想去外边吃食堂了。

  退休以后,吃饭忽然成了一个问题。

  从前忙忙碌碌,总觉着吃饭是一负担,又要买又要洗又要做,忙半天,吃也就几分钟,完了还要洗碗。我们的解决方案是,一周采买一次,然后平均分配到每一天,这样平时就不用那么麻烦。这个工作放在周末做,因为周末儿子要回来,餐桌自然要丰盛一些,做起来也有劲。

  然而现在退休了,时间有的是,用不着那么计划那么紧张。儿子说,你们现在应该吃得好一点精致一点随意一点浪漫一点,把身体保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这话听着舒服,实行起来却并不容易。家里就两个人,出门一把锁进门几盏灯,满屋子都是电视机在响,吃又能吃得了多少?做起来没精神头,程序却一样不比从前少。再说,吃得好身体就好吗?很多现代病全是吃出来的。

  于是,我开始怀念吃食堂的日子。

  食堂多好啊,想吃什么现买现吃,动机和效果完全一致,吃过了碗一推就走,什么都不用管。我们深圳大学有一任校长,到职的第一次报告的第一句话就是:深大食堂好,吃过了碗一推,饭盒都不用带!博了个满堂彩。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刚从内地来的人对这种公司化管理还觉着新鲜。我刚来时也有这种感觉,从前那种夹着饭盒咣当咣当进食堂的样子,怎么说都太老土,和西装革履挨不上。现代化首先就是应该从吃开始。

  当然吃深大食堂也和吃所有的食堂一样,见面喜,有几十种花样随便挑,时间长了便知道那几十种花样全是一个味道,而且每天都是那个味道。有个女老师对我说,我还没进食堂大门呢,就闻到那股子笼屉味儿!想想那食堂的管理员也犯难,它要不是一个味道,你又该批评他没有标准化,不符合现代企业制度了。

  可是我小时候,是多么喜欢那种味道啊。我7岁那年到北京,是在位于和平里的煤炭科研院开始吃食堂的。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天堂。那么个大城市,那么多大干部,那么宽阔的大食堂。父亲把一个月的饭菜票都给了我,规定我每顿可以吃两毛钱的菜、一份蒸米饭或者两个馒头。这其实是很富裕的,两毛钱可以吃一个木须肉或者西红柿炒鸡蛋,可我竟然不够吃。特别是北京的食堂星期天只供应两顿饭,令我备受折磨,往往等不到开饭就开始在食堂转悠,记得有好几次被大师傅哄出去。

  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度吃饭不要钱,本以为可以放开肚皮吃,实际上反而更糟糕。因为对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不公平,等我们放学到食堂,差不多已经是残羹剩汁了。后来连残羹剩汁也没有了,只剩下大笼屉里的蒸土豆。那些土豆个大皮薄,被翻得体无完肤。还有就是食堂里的蒸气管被砸扁了,据说这样出来的蒸气带超声波,符合多快好省,估计那些土豆就是这么蒸出来的。好在这情形很快就过去了,又恢复了饭菜票。

  记得有一次排队买饭,有几个大人对我指指点点,好像说这就是×××的儿子。吃饭时,一个老头端着盘子坐到我身边,问我西红柿炒鸡蛋好不好吃。我告诉他好吃,用汤汁拌饭特别好吃。那老头就把他的西红柿炒鸡蛋给了我一半,然后摸摸我的头,走开了。那时我还不清楚反右派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办公楼贴满了大字报,上面全是父亲的名字,觉得挺好玩。因为我平时很少见到父亲,父亲不过是每月给我送饭菜票的人。后来同学告诉我,那老头是煤炭部副部长,也在咱们食堂吃饭。

  那期间,我母亲也到了定福庄的北京煤炭学院学习,这样星期天就可以去她那儿吃。从和平里到定福庄要倒几次车,有好几次乘车都听见有人表扬我,说这么小的孩子都自己坐车了,并用我的事迹教育其他孩子,这让我很得意。煤炭学院食堂是另一种特色,吃份儿饭。有一种食品印象最深刻,叫懒龙,很大的个儿,像今天的大面包,包着一肚子咸菜或者霉干菜,估计有一斤重。一人一份儿,必须吃完。开饭时食堂里有带红袖章的大师傅在巡视,口中不住吆喝,不能浪费啊,不能带走啊,一礼拜一次不容易,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大师傅们费尽心机才搞到的美食,否则不会那么重视。

  今天我已经明白,那正是全国范围的生活困难时期,大面积的饥馑已经让首都捉襟见肘了。而我,幸运地生活在北京。接下来的食堂记忆就不太美妙了。1960年我随母亲到了安徽的一座煤矿,那里的食堂和北京就没法比了。记得有一次在窗口排队,看见黑板上写着“炒山芋枣子”,兴奋得很,不知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可吃了几口就叫起来,这明明是地瓜藤子,哪儿有枣子啊?这是猪吃的!现在明白了,是管理员把“山芋爪子”写成了“山芋枣子”,才让我觉得受了骗。而当时母亲给我的回答是,劈头一个大嘴巴。母亲是总支书记,怎么能允许我这样胡说八道?

  接下来的食堂记忆,是当兵的时候在连队里吃饭,百多号人排着队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进大食堂。炊事班是按人头把菜分到各个班的,然后每个班都派出值日生,提前把菜分到每个人的碟子里,干部也在班里吃。米饭和汤是随便吃的,所以吃饱不成问题。那时每个连队都有自己的小生产,养猪种菜补贴伙食,逢年过节一般要杀口猪。但部队的汤在记忆中特别搞笑,百十口人用两三个鸡蛋做的青菜汤怎么吃?汤装在一个大桶里,内容全沉在底下。炊事员为了公正,事先将鸡蛋里兑了水,这样鸡蛋花在汤里就比泥鳅还滑溜。有老兵总结出长勺子舀汤的诀窍:轻轻沉到底,慢慢往上提,心里不要慌,一慌尽是汤!

  食堂的气味确实有点像笼屉,人多,热气高,热热闹闹热气腾腾。今天回想起来,我曾经吃过那么多有意思的食堂,我已经模糊的记忆竟还是那样的温暖、有趣!一点不觉得那是一种千篇一律的重复,曾经发过的牢骚一点都不可笑。

  我教过的学生大都成了教师,也有做公务员的。有一次在他们的聚会上我说到了关于食堂的感想,他们就建议我把全深圳各行业的食堂考察一下,体验一下他们的生活。不要脱离时代嘛,他们批评说。这样就有了一次深圳机关食堂的经历。

  这是个“街道办”的机关食堂。深圳的街道可不比北京的街道,这是一级政府权力机构,正儿八经的处级单位。本来学生约好了我去吃中午饭的,可临时来电话说抱歉,正在处理来访事件。我问是什么重要来访,还事件?连饭都不吃了?他吞吞吐吐说,昨天晚上有个小偷正在行窃时被人发现,从六楼摔下云摔死了。现在小偷的家属来了一大批,要安排在食堂吃饭。我一听就乐了,这叫什么事儿啊?难道还要按工伤处理?他说你不知道,我们老板怕的就是这个,维稳嘛,这你还能不懂?

  又过了几天,这个学生亲自开车来接我去吃饭。先是领我参观了豪华的餐厅,这是大餐厅,这是科级干部餐厅,这是处级干部餐厅,楼上还有包房和卡拉OK。我问,难道领导吃食堂都不和你们一块儿?他说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见我一脸诧异,他解释说,其实这样挺好的,其实领导们也不大来,其实他们的菜都被我们吃了……有等级差别才有奋斗努力方向嘛。我问,那天小偷家属就在这儿吃的?最后怎么解决的?他说,嗨,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呗,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实说,这顿食堂吃得不舒服,尽管也喝了专为领导们炖的老火汤。晚上回来到处翻《秦基伟回忆录》,记得里面有一个细节挺有意思,可惜没找着。秦在朝鲜战场上是个军长,有回在战利品中发现一件美军的皮夹克挺好,就穿在身上了。秦说,可军部开党员民主生活会时就惹麻烦了,也是边吃饭边开会,有个女文工团员提了意见。说秦军长不像话,一切缴获要归公难道你忘记了?这件皮夹克应该给我们文工团,我们演美军军官缺这个道具。这位后来当过国防部长的将军写道:没办法,我只好把皮夹克脱下来,让人给文工团送去了。

  我想,一支军队能打胜仗的原因有很多,能不能胜,从一件日常小事中就能看出来。这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可这样的矛盾越多越好。

  可是我找这本书有什么用?想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难不成让这个学生给领导送去?可坐在小餐厅里吃饭,不正是他们奋斗努力的方向吗?

  自此,我再也不想去外边吃食堂了。

  关于身份的困惑

  我可以算得上是最标准的共和国同龄人,因为我的旧身份证上写着1949年9月31日。9月没有31号,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所以每次转户口时我都希望大人们能改正这个错误,而且义正词严,指出9月没有31日,可是没用,谁也不理我,他们告诉我出生日期是不可以改的,只能照章办事。以后在各类表格中,我还得填9月31日,是在9月30日到10月1日之间,一个不存在的日子里我出生了。这一幽默足够黑,一直黑到60岁。

  前两年去北京开作品研讨会,我说了这个笑话,以此证明我是个身份不明的人。我调到深圳以后,换身份证时我又提出了这个要求,还是改不过来,也许我遇见的都是秉公执法的人。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个身份证还可以用,去银行电话公司自来水公司航空公司等等都还管用。可是后来电脑联网了,麻烦可就大了,办存折买机票领稿费,为这个身份证号码不知碰到过多少次麻烦。那些业务员个个一脸无辜,告诉我电脑打不出来这个日期,手不能伸进电脑里啊。然后我又要求有关部门去改这个31号,他们说你过去登记的31号,就是31号,谁也不敢改。怎么办呢?他们说可以给我开一个证明,证明这个身份证是有效的。次数多了有时竟会产生卡夫卡笔下的那个K的疑惑,身份的疑惑,我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这个身份证号码的不正确,究竟还存在不存在?是身份证错了还是我错了?

  契机出现在换第二代身份证。有一天公安局的一位处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说深圳换身份证工作已经进入扫尾阶段,你是个遗留的老大难。我说我不换了,以前多次让你们改你们都不改,现在你们就把电脑系统改了吧,让9月增加一天。他说你要不改你就成黑户啦,你全家都换不了新证。我说我在深圳工作生活都快20年了,我是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吗?你说我黑我就黑了吗?

  直到前年,这个身份证号码才给我正式改过来,改成了9月30号。因为10月1号是个好日子,我不该沾这个光似的。

  这个倒霉的9月31日陪伴了我一辈子,退了休才给我正了名。可是在半个世纪的岁月里,竟然说不清楚。有时我想,说不清楚也许是我的一个宿命?注定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要经历我们共和国全部的说不清楚的曲折与磨难?

  我的父母亲尽管早年投身革命,却在解放以后当过各种“分子”,我也跟着经历了种种人生凄凉。我自己尽管还算得上努力,却从中学时代就开始被批判,而且至今仍在别人的质疑批判声中写作。我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干部,后来虽然在大学里做教授,学历却只有大专,这些都说不太清楚。

  也是在那次作品研讨会上,有批评家说这是个不确定的时代,我自己也承认对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我发言说,刚才突然想到庄子,庄子的确了不起,他说天帝之子叫混沌,混沌没有七窍,就让倏和忽两个跑去凿七窍,但他们把七窍凿出来以后,混沌就死了。倏忽是形容时间的,混沌是形容空间的。庄子发现了,在2000多年前就发现了这个道理:时间可以凿通空间。而一旦凿通,万事万物也就失去了生命,所以我们对真理的认识是无止境的。这个道理我们到今天还没想明白,所以我很惭愧啊。

  我唯一能说清楚的事情是,我确实是10月1号那天出生的。母亲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天快亮了,外面在敲锣打鼓,大家都准备出去游行,去迎接一个新中国的诞生。那是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母亲还告诉我,尽管她这一辈子经历了种种磨难,走过很多弯路,但对早年的选择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由此我也就坦然了,我猜当时迎接我到来的那位护士,是不是因为太着急太兴奋了才写错了出生证?如果这样,岂不是我的福分?真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千年修得同船渡啊,能和共和国同时诞生是我的幸运;新中国必须经历的曲折磨难,我也没有理由不去承受。

  曹征路 1949年生于上海。现居深圳。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1971年开始发表作品。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其长篇小说《贪污指南》、《非典型黑马》、《问苍茫》,中短篇小说《那儿》、《请好人举手》,电影剧本《风儿轻轻吹》等均有较大影响。评论者称其“是一个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将对于生活的观察融入笔端,作品勇于反映严肃的社会现实问题”,“思考民间疾苦、关注国家命运,同时改革开放的生活为他提供了广阔的创作视野,作品具有创新意识和淳朴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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