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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与“敏感”的帕慕克

——评帕慕克的《纯真与敏感的小说家》及其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08:56 来源:文艺报 张 虎

  2009年,奥尔罕·帕慕克应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邀请,在哈佛大学作了题为“纯真与敏感的小说家”的诺顿演讲,2010年,讲稿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旁征博引、细说广论,是帕慕克30年阅读与写作经历的一个总结,对“作家的天真与敏感”、“小说与绘画的关系”、“什么是小说的中心”等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新颖深入的见解。

  “纯真”与“敏感”这对概念源自18世纪德国诗人席勒,他在《论天真与敏感的诗人》中说:诗人分两类,一类是歌德、莎士比亚、但丁一样的纯真诗人,他们天纵英才,凭借灵感与自信,像孩子一样快乐地写诗;另一类是席勒自己这样的诗人,他对写作十分敏感,选词造句、安排结构,皆深思熟虑,时刻处于一种焦灼的写作情境中。帕慕克年轻时喜欢该文,反复阅读,并问自己:“我是天真的小说家还是敏感的小说家?”30多年来,从处女作《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儿子们》到成名作《白色城堡》,从《我的名字叫红》到《伊斯坦布尔——记忆与城市》《纯真博物馆》,帕慕克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今天,他对这一分类做出了新的理解与定义:“它不仅是对诗人的分类,更是对人类性格与灵魂的一种区分。”因此,小说家有纯真的,如巴尔扎克、狄更斯,他们将小说当现实来写;亦有敏感的,如福克纳、博尔赫斯、纳博科夫,他们对写作的形式、技巧与效果,也即写作这一行为本身极其自省,认识到了小说的虚构性。不过,帕慕克指出:理想的小说家是天真与敏感的结合体。

  这一问题根源于小说的真假之辨。小说是真与假的结合,真者,作家的真实经历,假者,丰富的想象或虚构。帕慕克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儿子们》中的杰夫代特原型是他的祖父,尼甘是祖母,雷马尔是其父亲;《我的名字叫红》中的谢库瑞即母亲谢库瑞,奥尔罕是他自己,等等。同时,他的小说也有虚构与想象的部分,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历史并置、叙事方式和离奇情节等方面,如树与颜色会说话、16世纪细密画画坊的谋杀案等。在几十年的文学写作中,帕慕克处处践行着天真与敏感的杂合,他把别人的故事当自己的写,把自己的故事当别人的写,通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走出自己,以他称之为“人类最伟大的力量”——同情——观看世界,获得了一种更宽广真实的生命视野。一次,一位好奇的读者问:“帕慕克先生,这些事情(指《纯真博物馆》)都真的是您所经历的吗?您是凯末尔吗?”帕慕克一笑而过,不仅因为这是一个过时的话题,更因为小说的乐趣就在于作家、批评家与读者之间关于文本真假的探索与争论——这是小说艺术几百年来经久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7至24岁时,帕慕克一直想当一名画家,毕加索、戈雅、尤特里罗都是他喜欢临摹的对象。因此,诗与画对他来说,是一对艺术的双胞胎。在《纯真与敏感的小说家》中,他列举大量例子反对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的“诗是时间性艺术,画是空间性艺术”这一观点,并提出小说区别于新闻、评论等文字形式的一个最鲜明特征就是图像性:“小说本质上是一种图像性文学故事。”贺拉斯说:“诗画同理。”波德莱尔认为:“诗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内在的精神性图画。”普鲁斯特说:“我的书是一幅画。”亨利·詹姆斯说,他的小说主人公是“画家”,写小说是“观赏故事”。几百年来,众多诗人与画家试图跨越这一界限,如16世纪的叙事画,它在画的一角描绘的是一场血腥之战,在另一个角则呈现横尸遍野的战场,下一个角落则可能是胜利者的高歌欢宴,代表者如意大利的卡尔帕桥与波斯的巴赫扎德。再如希腊的ekphrasis,它是诗人向盲者讲述一幅图景、绘画或雕塑的一种文体形式,最著名的就是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对阿喀琉斯之盾的描述——一枚包含了日月星辰、宇宙万物的盾牌。叙事画始于文字,但却以图像讲述之;ekphrasis始于图像,但却以文字表达之。试问,诗与画真的有一条分明之界吗?帕慕克的写作就是对此的一个有力回答。他写小说是“以文字作画”,在笔下为我们描摹了一幅幅生动多彩的画面:《白色城堡》中一对外貌酷似的双胞胎,《新人生》中布满车祸、灾难与死亡的旅途,《黑书》中一生都无法做自己的王子,《雪》中贫穷破落的卡尔斯、血腥的舞台革命和似乎会一直下到世界末日的雪……在《我的名字叫红》(原名《爱上第一幅画》)中,帕慕克以绘画为题,写一场东西方的文化冲突,塑造了橄榄、高雅、蝴蝶等众多画家,同时,也勾勒了一幅幅美丽的伊斯兰细密画。并且,他沿着荷马对阿喀琉斯之盾的描绘,进一步发挥想象力,让画中之物或景活了起来、以第一人称向读者讲述自己的情感与故事,如“我是一棵树”、“我是撒旦”、“我是一枚金币”。这就不仅仅是诗画之界的跨越了,而成了一种试图超越艺术与现实的尝试。

  物在帕慕克小说中占居一定地位,在《黑书》中,主人公走遍伊斯坦布尔,像侦探一样扫视遇见的一切物品,在《纯真博物馆》中,凯末尔是一个恋物狂,收集珍藏恋人触摸过的一切,包括4213个烟蒂、237个发夹、彩票、水果削皮器、梳子、宠物熊,等等。其实,物的丰富与小说的发展是并驾齐驱的。19世纪时,随着工业革命的推动,物质产品极大丰富,各类衣服、家具、古董、绘画若潮水般涌入西方人的生活,报纸上是物的描述,街上是物的广告,资产阶级竞相在物上炫耀自己的品位……人被物所包围,物的时代来临了——直到今天。在小说中,这一现象表现为,物成为人的社会地位与性格结构的一个象征,最典型的就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与《欧也妮·葛朗台》。之后,物就在小说中占居了一席之地。在左拉笔下,物是客体性的符号,在普鲁斯特笔下,物是走入一段记忆的入口,在萨特笔下,物是存在的“恶心”症状;在罗伯-格里耶笔下,物是独立于人的神秘存在;在乔治·佩雷特笔下,物的意义是其商标上所标示的一切……在帕慕克的笔下,物则是铭记一个时刻、让它永恒的一种方法,即物储存了一段记忆,使其脱离残酷的时间河流,在空间中凝固永存。实际上,在帕慕克的城市书写中,伊斯坦布尔的每一幢清真寺、礼拜堂与帝国遗迹皆具有这一诗学功能,它们记载着这里曾是希腊的城邦、东罗马帝国的首都,也曾是奥斯曼帝国的中心,是人类众多文化杂交在一起的一座文明古都。另外,帕慕克于1999年在伊城楚库尔主麻区买了一幢1897年的三层楼老建筑,里面陈放着小说《纯真博物馆》中提到的一切东西,后来在本土建筑师比利金的协助下,改建成了一座真实的纯真博物馆。门票就在《纯真博物馆》书中,它是帕慕克对每一位小说读者的诚邀……这一切让人感到有一点眩晕了。这时,我们不禁要问:“帕慕克先生……您是凯末尔吗?”

  帕慕克之所以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阅读小说的缺憾:小说一方面让人信以为真,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这源于人类拥有无数共同的情感与体验;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它是想象的产物。所以,越让人信服、给人以巨大心灵震撼的小说,留给读者的缺憾与痛苦就越深。于是,笛福宣称“我就是鲁滨孙”的谎言被揭穿后,觉得十分恼火,堂·吉诃德疯狂地寻找巨人与对手,纳博科夫调查从莫斯科开往彼得堡的火车,希望撰写一部安娜·卡列尼娜史。帕氏在本次演讲中指出,这种行为固然疯狂甚至荒谬,但它却可以填补小说留给人的缺憾,给人以信心。因为正是读者完成了小说:作家拥有一个渴望表达的模糊概念,塑造一位主人公,通过认同他或她,观看其眼中的世界,最终,写完一个文本,然后,读者通过认同主人公,将文字转化成图像,理解了作者的思想。帕慕克自己也曾赴法国,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上,像《红与黑》中的拉斯蒂涅一样观看巴黎的全景。在这一意义上,绘画比小说离现实更近,小说与世界隔着一层文字。因此,帕慕克说,许多小说家和他一样,嫉妒画家,年轻时都做过一个画家梦,如斯特林堡、普鲁斯特。

  人物是小说的中心话题,这一思想如今被广泛接受。安娜·卡列尼娜、伊万·卡拉马佐夫、堂·吉诃德、哈姆莱特……这些小说人物角色跨越了时间长河,永驻于读者心中,几乎比现实中的人还要鲜活。因此,英国作家E. M.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创作小说的第一任务就是创造一个崇高独特的人物,伟大的小说因人物而伟大,作家应向人物角色学习。但帕慕克反对这一观点。他说,文学创作的目的是“精准地表现生命”,而非塑造人物,人物只是表达思想的一个工具,不管主人公多么伟大、独一无二,他终究是一个虚无的修辞、想象的造物,而先创造人物再写作,只是作家在小说中心不太明确时一种图方便的做法,而非什么创造伟大小说的秘诀。拉斯蒂涅、哈姆莱特等角色之所以被铭记,是因为一提到他们,读者就会想起小说中的世界:良心与利益的争斗、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复仇、上帝存在与否……这才是小说角色永恒的真正原因。

  在《纯真与敏感的小说家》中,帕慕克将阅读小说的过程分为9步:1.追随文字与叙事;2.将文字转化为图像;3.怀疑小说内容的真伪;4.将小说与现实对比;5.欣赏文本的修辞、艺术与风格;6.对人物进行道德评估;7.走入小说的深处;8.记忆每一个细节,获得整体印象;9.寻找小说的中心。何为小说的中心?即小说的主题。托尔斯泰称之为“生命的意义”。帕慕克说,这一中心既真又假,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多个,它是模糊的,而非清晰的。在14至19世纪时,它可能是一场灾难、一个角色、一次巧合,到20世纪时,它更体现在小说的形式与技巧上。它是小说的主宰者与灵魂,是人生之中心的隐喻,富于一种张力美学,不像笛卡尔式的中心一样单一、专制,它邀请每一位读者参与,是一种深刻普遍的生命思想,让我们确定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修正与他人的关系,永远给予我们一种寻找中心的希望与乐观。柯勒律治说,华兹华斯的诗歌:“给予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以新鲜感,让一切变得迷人,将心灵从习俗的昏睡中唤醒,创造一种几近超自然的感受。那时,我们将重新发现眼前世界的美丽与惊奇。”这也是每一位小说家给予我们的一切。帕慕克的小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卡夫卡等大文豪的作品一样,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中心——追随它,我们每一个人也将寻找到自己生命的中心。

  编者注:作者文章中提到的帕慕克作品《纯真与敏感的小说家》中文版书名译为《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因“纯真”与“敏感”这两个概念是席勒提出,故此文保留作者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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