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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其超:不识故乡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2日09:28 来源:人民日报 于其超

  离开故乡55载,故乡的黄土阡陌始终在我脑海中明亮着。那些泥土道路笔直平坦,在田野村镇中纵横交错,白白的亮亮的,悠远而清晰,坦率而真实。

  我在故乡只生活了14个年头,对于故乡的记忆好像只有那条沙黄色平直的土路和在那土路上蹒跚着的母亲的身影。

  我5岁时父亲随抗日部队远走了,再没有回来。母亲便在无望中守着活寡。她不甘家徒四壁的凄冷,便常带了我到15公里外的姥姥家去住。姥姥也是从年轻寡居,但我有舅有姨,还有舅家的表弟表妹们,姥姥家比我家热闹得多。憨厚的舅舅很敬重我母亲,也爱怜他这个外甥,我在这里能得到特殊的照顾和呵护,幼小的我视姥姥家为天堂,总涌动着对姥姥家的向往。那15公里光亮的泥土道就被我那双小脚板踩熟了。起初总是母亲牵着我的手,听着我那小脚板在她身边呱唧呱唧地响,这声音唤起母亲的惬意和希望。碰到小坑洼,那温暖的手只轻轻一提,我就蹦过去了。母亲笑,我也笑。路漫漫,但我们母子在跋涉中总洋溢着欢乐。大些,我开始不耐烦母亲那双小脚的蹒跚,常常一个人欢蹦着跑到前面去,把母亲甩得老远。

  这条黄土大道平躺在农田中间,道中央是两条深深的木轮铁瓦大车压出的辙沟,它就像火车的铁轨一样,伸向望不到边的远方。辙沟两边是十分坚硬光滑的人行小道,再外面便是被踩平了的野草了。这种草因其生命力极强,根须多而深固,不易拔出来,家乡人给个诨号叫“扽倒驴”。道两边长着这样的草,雨天也好走,踩在上面沙沙响,不沾泥。

  母亲手臂上挎着包袱,一摇一摆走得很慢,我常窜到很远的前方,在道边的石碑旁等她。15公里路程中有两座石碑,很显眼地兀立在道旁。一座在前半程,一座在后半程,正好形成我们的里程碑。母亲那速度,给我不少在碑座上玩耍的机会。头一座碑上刻着四个大字:“三世完贞”,后一座上刻着:“四世同堂”;都是正楷,字很大,方可尺许。这两座石碑长年累月矗立在荒郊野道旁,我幼小的心灵也曾泛起过若许的悲壮和苍凉感。每次路过这里,小脑瓜总会莫名地沉思一会儿,也只是一忽儿,然后便痛快地玩起来。

  快到姥姥村的时候,母亲常走进道旁的地里,去撅些叶还绿着可是荚已涨满的豆棵,要我抱着。

  “回去叫姥姥煮给你吃。”

  “娘!你怎么能撅人家的豆子?”

  “你又忘啦,这不是你姥姥家的地吗,这黄豆是你舅种的啊!”

  每次走到这里母亲总要给我采撷点什么,劈几穗玉米或掐一把将熟的麦穗儿,由我满怀地抱着,到家交给姥姥给我烧了吃。

  舅是个勤苦节俭的农民,表弟表妹们甭想轻易吃到他的青豆和嫩玉米。然而舅却很乐意以这些稀罕物来犒劳他这个馋嘴的小外甥。

  我是14岁跟八路军走的,辗转南下,后来在江南当兵。母亲不堪孤独,也到青岛一家猪鬃厂做工去了。后来我调离部队,母亲也退了休,到了离故乡两千里之外我的任上,一呆就是40余年。母亲曾几次提议要我陪她回趟老家,姥姥虽早已作古,母亲愿我们娘俩再走走那15公里的土路,去看看我舅和我那些表弟表妹们。但我总以工作忙为由,没有满足母亲这一心愿。后来母亲以89岁高龄而终,始终没能再回我山东老家。弥留期间还讷讷地要我回姥姥家看看。

  那条土路母亲算走到了尽头。可是和着母亲临终的嘱托,那条黄土路仍压在我的心上。怀念故乡,怀念母亲,脑海里时常浮现母亲踽踽独行在那条土路上的身影。

  古稀之年,我思亲思乡情绪泛滥,凄凄然不能自已,硬是拗了女儿们的意思,孤自一人乘火车又倒汽车经一天一夜颠簸,兴冲冲地回到故乡,目的是想去再寻找那步行15公里土路的情怀。未料希望落空。因为那土路,那石碑,连同那遍野庄稼,一概没有了踪迹,而为宽阔的柏油路、林立的高楼和一道道蔚为壮观的蔬菜大棚所替代,高高的大棚中竟然有果树、有爬上架的西瓜。啊!故乡田野的概念变了,土黄色的乡村阡陌没了,连大棚间的通道都由水泥石子修成,运蔬菜、水果的汽车往来不绝。故乡已是一番新的天地。这景致让我难于遏制心中鼓涌的澎湃激情,满心的赞美只剩了不绝于口的“啊”“呀”的惊叹。记忆中乡亲们那灰漠漠的呆板的面孔,都变成了舒心的灿烂的笑颜。

  我握着表弟表妹们的手,端详着他们霜发斑驳依然满面红光的喜悦神情。舅已步履趑趄,老态龙钟。望着舅,又想起母亲,以致眼眶发酸,泪珠竟沿双颊滚了下来。

  我在舅家住了5天,年逾八旬的舅舅,仍像对待孩童时的我那样,喜笑颜开地和我说说笑笑,顿顿饭前问我想吃点什么。走时大表侄用他的小汽车送我去50里外的潍坊火车站,我向他提议让我走一段先前那样的土路,表侄面有难色,笑着摇头,他腼腆地不无歉意地说:“表大伯,就算咱转遍全市所有县区,也找不到那样的土道了。以后这里还要修铁路支线呢,蔬菜水果可以直发广州、港澳。说不定您下次回来,坐着火车就可以直接到家门口了。”

  我倚在小轿车的坐椅靠背上,品味着车轮在平坦的公路上那沙沙的声音;微微合眼,两幅图画同时在我脑海屏幕上出现:一条辙沟很深的黄土路,小脚的母亲在上面趱行;一条是路基高高的铁道,满载的火车如长龙一样呼啸而过。一个是记忆,一个是憧憬,两幅图画都如现实一样清晰而真切。它们共同为我诠释着民族复兴“中国梦”的深刻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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