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鲍尔吉·原野:乌力格尔的河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2日09:27 来源:人民日报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

  一个古老的蒙古族四胡说书,以为它消失了。一次际遇,他听到了:那是带韵的诗歌,带曲调的唱词;它描摹世间百态,照亮人们的生活,它是不息的——

  乌力格尔的河流

  我崇拜我的曾祖母努思吉亚。

  曾祖母具有三项特征:一是身材高大。用现在的话说约有一米七十。二是贵族气质浓郁。她仪态端庄冷漠,说话的口气词语符合名门之女的范式。第三条最重要,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口头描述能力。她每天说四五个小时《瓦岗寨》,能连说10天。

  我小时候爱钱——曾祖母脚下炕席底下放一片白花花的硬币,伍分、贰分、壹分。我常讨要,买糖吃。曾祖母为保障她的金融资产不流失,就给我们讲故事。听她讲故事,我们不仅忘记了硬币,甚至忘记了一切。她说:山丁子树的白花在风雨中摇晃,像金香脸上密密麻麻的泪,因为她丈夫达那巴拉哥哥去当兵打仗了。她说:大都督丁赫尔扎布躺在石头上,肚子上有碗大的伤口。他用歌唱给传令兵一个口信,捎给母亲——把我的白骏马放回草原深处的马群吧,让我美貌的媳妇改嫁吧……我和姐姐额尔根塔娜听完呜呜哭出声,不为改嫁,是被碗大的伤口吓着了。她描述战争场面,血肉横飞,自己镇定自若,停顿时掀开炕席往炕土啐一口唾沫(我妈说,这出于曾祖母讲清洁的习惯)。我和我姐早就听入迷了,我三四岁,双臂趴在带花纹的榆木炕沿上倾听,得知世上有比伍分钱更大的事情。我姐四五岁,穿白地红花的连衣裙,眼里带着泪水。努思吉亚70多岁。

  过了好些年,我问我爸(问得太晚了):曾祖母在哪儿知道这么多故事,她也不识字啊? 

  我爸答:乌力格尔。

  乌力格尔是蒙古语,意思是蒙古四胡说书,肇始于科尔沁草原,兴于哲里木市、兴安盟、吉林省前郭旗和辽宁省阜新县。东蒙的蒙古族牧民不仅喜欢,甚至于痴迷于乌力格尔。乌力格尔的说书人叫“胡尔奇”,他是诗人、作家、歌唱家和说书人,手拉一把低音四胡唱诵大块文章。说书人要掌握200至300个唱段,以不同旋律表达不同的故事和情感。好的“胡尔奇”会吟唱几百万字的《江格尔》和《格萨尔》,以及汉族故事。实话说,乌力格尔最吸引人的实为汉族故事,如《隋唐演义》、《瓦岗寨》等,以蒙古语讲述汉地历史传奇。

  但这些事情发生在过去,我的意思说,乌力格尔很可能早就消失了。全球化的力量多么大,京剧、昆曲尚需扶持,况乌力格尔乎?我今年的一次际遇,改变了这个判断。

  2012年8月,我去阿鲁科尔沁旗游历,起因是10年前我的师范同学、作家桑苗给我打了一张欠条,上面说欠我一顿鱼宴,找适当机会到这个旗的白音花水库兑现。我揣着这张欠条去了阿鲁科尔沁旗。在白音花水库吃了一些鱼,没觉得有桑苗说的那么天花乱坠,但看到了天花乱坠的乌力格尔演出。

  从水库往外看,草原从丘陵缓缓延伸下来,现出柔和的轮廓。远望,草不动,而野花在透明的风中不停摇摆。我不通植物学,只好说红的花、蓝的花、黄的花开遍了草原。它们像在风中招手,像猫着腰在草里奔跑。我们见过花,但花从脚下一直绽放到天边,是草原才有的奇景。转过身看,白音花水库的碧波回映着蓝天、白云和树的影子,成片的水鸟环绕飞翔。定睛再看,水面浮着无数小脑袋,这是鸟儿凫水,身后拖着“八”字形的微澜。

  这时公路上驶来摩托车队,车载音箱放着哈扎布唱的长调“小黄马”,歌声逶迤绵长,与城堡似的云阵相配套。摩托队首位骑大红摩托车,身穿海蓝团金蒙古袍,系橙色腰带,太鲜艳了。他仪表堂堂,脸上带着牧民不必有的君王般的矜持微笑。他身后是十几辆色彩驳杂的摩托车,骑者衣着也驳杂,有人刻意露出黑红肚皮的大肚子,图凉快。他们是牧民,脸上带着喜气。

  “他们干什么?”我指着大红摩托问“他是谁?”

  桑苗说“你以为他是非洲的部落酋长吧?他是胡尔奇,蒙古四胡说书艺人,这帮人请他到村里说书。”

  我们尾随摩托车队进了村子。桑苗说,村里遇到喜事,像孩子上大学、房子上梁、哪家娶媳妇都兴请人说书,相当于办堂会。

  摩托队停在一户人家门前,迎接“胡尔奇”的有一大群人,均谦恭有礼。

  艺人大摇大摆进了屋,坐正位,奶茶烟卷儿伺候,男女老少在炕上炕下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车厢一般拥挤有序。“胡尔奇”从琴盒拿出四胡,嗞嘎嗞嘎,试弦,口出“者——”,这是发语词,开始说了,他声如洪钟,双眼放光,俨然大艺术家派头。四胡响起来,这位“胡尔奇”连说带唱,如虚空里流过来一条河流,上面浮着来自古代的各式人物的面孔,或欢愉、或悲怆,这完全取决于“胡尔奇”讲到了故事的哪一块儿。我的记忆忽然转到了童年。小时候,爸爸领我去赤峰六道街的蒙古说书馆听书,观众里有许多老太太,那时她们还穿蓝市布的蒙古袍,不系腰带。大伙坐条凳上听书,空气中有羊皮袄的膻味,旱烟味和奶茶味。我听不懂说书,溜到前面看观众。他们的面孔在煤气灯的照耀下像一群傻子——全听傻了,或大笑、或愁苦、或屏息。他们穿戴普通,只有我爸穿水獭皮领的毛料大衣,但表情和别人一样傻,他笑的时候环顾左右,像跟别人比赛笑。几十年过去了,我坐在牧民的家里,光线明亮,眼前几十名听众的表情仍然像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傻,或惊讶、或感动、或流泪。我走神了,依稀听到“胡尔奇”在说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这些听众的穿戴远不同于我在六道街说书馆看到的那些人,但神情为什么一样呢?刹那间我悟到:他们有共同的需要并在满足着需要——用本民族独有的文化样式浇灌心灵,它是四胡,是带韵的诗歌,带曲调的唱词,它描摹世间百态,照亮自己的生活。而主人公(薛仁贵)是不是蒙古族,名字叫不叫巴特尔反而不重要,甚至唐朝也没关系。“胡尔奇”和听众在艺术的河流里一同泅水。遭遇的是人类相通的处境——磨难、坚韧、忠诚、忧伤和一年四季、星星与月亮以及吃什么,穿什么,更重要的还有主人公的希望是什么,他实现了他的愿望吗?这一切,在乌力格尔里悉数具备,如百科全书。你看一眼“胡尔奇”,再看一眼听众,立刻觉出文化其实藏在每个人的心里,像草一样年年生长,永远不会消亡。我的心一直在感动。我看到一个五六岁的胖乎乎的小女孩,她把自己的细辫子散开、结上、又散开,神情专注地听说书。一位老汉的牙全掉了,却始终张嘴乐、用宽而粉的舌头迎接“胡尔奇”的唱词。

  演出结束,我借桑苗的光,参加了这家牧民丹碧斯仁的酒筵,他儿子巴达玛今年考上了通辽的内蒙古医学院。饭桌上,“胡尔奇”(他名字叫双龙)依然谈吐非凡,范儿一点儿没丢。我问“你表演这么好,师傅是谁?”他说“哎呀,师傅多了”,掰手指头报师傅的名字,十多位。一个艺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师傅呢?后来知道,他是在学校学的乌力格尔,师傅是全国各地的民间艺人。学校是阿鲁科尔沁职教中心。

  第二天,我们参观了阿鲁科尔沁旗职教中心。学校很有规模了,楼前挂着铜匾——“国家级重点中等职业学校”,“全国农村成人教育先进单位”,还是自治区党委、政府表彰的“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

  校长名叫张勤,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很纯朴。他见到我有点意外,一劲搓手说“太简陋,我们这儿太简陋”,后来憋不住了,问桑苗,“你领作家看啥来了?”桑苗答“乌力格尔”。

  张勤领我们参观了学校的“乌力格尔博物馆”,全国第一家,收藏百年来蒙古说书艺人的乐器、曲谱、手稿和图片,记述源流。这个学校承办过两届全国乌力格尔艺术展,5期乌力格尔培训班,已培训学员110人。说话间,我们来到乌力格尔的课堂,在窗外观摩。屋里讲台上的老师60多岁,边拉琴边仰面大笑,很夸张。下面30多个学员拉琴仰面大笑,更夸张。老师正教他们表演大笑,看上去特好笑。过一会,老师掩面悲戚,学员模仿之。有一女学员偷笑,被老师痛斥。

  张勤说“老师不好找,我们在内蒙古、新疆、青海、吉林等地找‘胡尔奇’,都在乡下,请他们给我们学员授课。学员都是牧民,哪个盟的都有。成绩好的上电台、电视台录音录像了,总之他们毕业后,特受牧民欢迎、享受赵本山待遇。”

  我问:“你们为什么开设乌力格尔培训班?”

  张勤说“就像抢救文化遗产似的,把老师的东西从肚子里倒出来,放徒弟肚子里,生根开花。要不就灭绝了。人家牧民喜欢,咱们理应做点传承工作。”说完张勤又补充一句,“学员培训全免费。”

  我拉过张勤的手,说“我代表不了广大蒙古族同胞、但能够代表伟人努思吉亚感谢你。”

  离开阿鲁科尔沁之后,桑苗给我打电话,说“伟人努思吉亚”让张勤很紧张,问这人是干啥的?桑苗说这是一个普通的蒙古老太太,乌力格尔迷。我听了大笑,仿佛看到课堂上学员们的脸庞,纯朴而有趣,洋溢着喜怒哀乐。这些脸庞汇成一条民间文化的河流,流向牧民家里,永不干涸。河流中还回映着我的曾祖母不同凡响的脸庞,她手端长长的翡翠嘴的烟袋,口吐莲花……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