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赛飞:重温河流

　　山谷间的溪流是一段段奔放的旋律，平原乡野的小河则宜于入画，而且是静物的写生。河在肥沃的土地上缓缓流淌，不可察觉，两岸是茂盛的庄稼，时有微风吹来发出簌簌声响，深陷其中的河面却波平如镜。顺着河岸走，观察河流随意地拐弯、分汊、汇拢，仿佛看见一脉宁静的气息在自主蜿蜒。河流形成的渊源已不可考，脱不了人力所为，只是年代一旦久远，设计的痕迹被拭去，同样显现出自然主义的风格，不可思议，却一如既往的和谐。

　　乡村河流的概貌，站到高处才能纵览。仍不辨其所始所终，然而低回不已，勾勒出优美流畅的曲线，一股回肠荡气的感觉，只有在沙滩上写意差可比拟：手指轻轻划过，富有弹性的沙面立刻出现凹陷，沙粒纷纷向两侧翻涌，堆成柔软的沙障。这便是田野的小河岸，长满多汁的空心莲子草和野水芹，摇晃着红蓼的累累子实以及马兰的雪青色小圆花。三三两两的树丛在两岸如锦的花草上方点染出大团大团绿色浓雾，疏朗的地方犹如雾霭拆开，透出远方的蓝天白云，阳光跟着从中穿过闪闪烁烁。

　　我记起来，在自己村庄的小河边，从前还有较大的鸟类在高处筑巢，褐色的，随随便便搁在枝丫间，望上去一团糟。风吹过，摇摇欲坠，使人提心吊胆，唯恐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可喜的是绝少掉下来。雨前尤其是雨后，鹁鸪在上鸣叫，“咕咕——咕咕——”，从胸腹部发出来，温软，濡湿，守在新生命身旁的母性才有的呓语，充满模糊的激动和满足。

　　此时此刻，树丛也是水淋淋的，虽然雨过天晴。一只狗从下方走过，风忽而摇落一蓬大而密的水滴，砸得它一溜烟蹿出，晃晃自己，地上留下长串水汪汪的花瓣状爪印。农田菜地的作物，显然比雨前更加饱满茂盛，积聚在上面的水珠，不断地滚落，迎着太阳折射出熠熠光芒，也使自个儿绿得似要滴出来。

　　很多次，我独自沉浸在雨意犹浓的鹁鸪声中，心中渴望母爱，软弱无力，好似刚从大缸里偷吃了一瓢还在酝酿的江米酒。一粒粒胀大的糯米形体完全，啜进嘴里软软的却没有骨头，味道甜蜜而忧伤，不知不觉醉倒缸脚。不过当时换成了门槛，长久跌坐在上面，一遍遍看着湿漉漉的万物，感受世界的重生，在每一次雨后。

　　新鲜的气息汹涌而来，饱含泥土的腥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带的人除了种植，还不忘利用河流从事珍珠养殖。在车上就能看见公路边的小河里布满了绿绿白白的浮子。珍珠孕育于天意，曾经弥足珍贵。“还君明珠双泪垂”，负载着真挚的感情。以前采海珠的姑娘潜入冰冷的深海，在幽暗的礁石缝里将它寻寻觅觅，充满艰辛与危险。现在，并不深邃的乡村小河里，居然养出了大量的珍珠。

　　我家也养过珍珠，产珠的蚌密密麻麻悬挂在网兜里，被人用借腹生子的办法，塞满了珠坯。偶然的痛苦变成了必然，它看上去三缄其口。与人相比，珍珠蚌更加满腔块垒，而且无从借水浇灭。怀抱着痛苦长大，终有一日打开来，一肚子的珠玑。

　　然而珍珠只是河流的小小隐痛，大多数时候，静默的河流仍有其无限鲜活的快乐，这便是水下明明如画的水草。

　　小河淌水，水在流动，很温和，几乎叫人忽略。但河中的水草枝叶向着一个方向披靡，定睛看，透过薄薄的水体，能见证它们是在微微飘动。

　　这是一脉活水，它在原野上用最轻柔的方式漫步，不打算惊醒一花一草。

　　靠近岸边的水草中间，有时能看见栖止的虾，伸着纤长的触须，依着水草轻轻摇曳，似乎已进入梦乡。河鲫鱼在更深更远处，那里水草茂密，轻易不现身，但忍不住要吐泡泡“玩”，圆滚滚的气泡摇摇地上来一个，又一个，大泡下是大鱼，小泡下是小鱼。也有可能是只老甲鱼，拖着厚重的裙边，在幽幽的底泥里起身，准备悄悄爬上来。河岸边缀满了肥美的螺，令行动迟缓的它无限向往并且充满激情。

　　流淌在乡村流淌在我门前屋后的河流，曾经都是这样的。现在，重温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