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访谈 >> 作家访谈 >> 正文

伟大的作品都是诗篇——访著名作家马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27日11:39 来源:深圳特区报 王樽

  在新时期文坛,马原是个极为特殊的作家——不算丰产,还几度逃离,更没有获得过任何官方的奖励。然而,却以其独特诡谲的作品,被一批先锋派作家视为偶像,每有新作,必会惊起一片沸沸扬扬。其长篇小说新作《牛鬼蛇神》更是时下文坛的热门话题。历经身患绝症,云南被毒打,以及新作问世而被热炒,“沉寂二十年,马原王者归来”再成文坛焦点。日前,马原应邀到深圳访问,在梅林的一家私人茶社,马原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

  ●带着读者走进迷宫

  记者:在新时期文坛,你是个特别难以归类的人物。包括韩东、格非、余华等一批先锋派作家,都把你视为偶像,韩东称你是中国最好的小说家。你怎么认识自己的地位?

  马原:我没觉得自己地位高,我没得过一个县级奖,你看莫言已经把世界最大的文学奖都拿到了,我连一个县乡级的奖都没拿到,哪会有什么地位。如果非要说原因,一个就是我写得比他们都早一点,在他们写作之初就看过我的小说,就给我点鼓励和表扬的话。另外,就是我写小说特别认真。一丝不苟,我甚至经常被人说没幽默感,就是太较真。在我心里,还是挺把小说当回事。同行们发一点赞扬的话,可能是对我写作态度的褒奖。

  记者:认真和比别人写作早,都不是根本问题。这样的作家在各个时代都很多,人们不会因为你的态度就把你的写作看得很高。重要的还是文本,比如评论界对你在小说结构和叙述语言方面的努力,尤其是在创作形式上的探索,比较著名的“马原的叙述圈套”之类。

  马原:这是批评家吴亮给我戴的高帽。前不久,他还说到这一点,他的评论中还提到很多,马原小说的叙述还有非常多的视角,人们只记住“叙述圈套”,太功利主义了,就是标题党嘛!另外,年轻的同行对我的称赞,可能跟我的境遇有关。在多数情形下,文学史和批评家们是官方结论,在他们眼里,我没那么重要。所以,我就说文学机构和批评家们做的事,就没我什么事。当我能赢得一些同行的赞誉,我自己还是很高兴的,小说家们的夸奖表扬我心里挺满足,不能啥都要。

  记者:很少有小说家像你那样,在小说里上来就说“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直接把作者真实的个人想法带入到了虚构文学里,当时是基于什么样的创作心态?

  马原:其实挺简单。因为你的小说可能不会有很多人看,我就尽量来导演我的读者,看能不能把他们带进我的具体故事,要么是错误,要么是虚构。实际上,我用的方法都是老一套,都是古典主义的,比如菲尔丁的《汤姆琼斯》等等。我并没有太多创造,就是我努力用我所处的时代的人们能够接受的方法叙述,带着我的读者有走进迷宫的感觉。

  记者:表面的文字很平白,却充满曲折……

  马原:都是讲故事,可能我没把一个故事讲的简洁又畅快。我是一个稍微混沌的人,一个小说家,很多时候,包括变换,我更希望一个故事里面有更多。所以,我选择的故事大部分都不是那么清晰,都不容易用线性逻辑就可以勾勒出来的,可能就是为那种带给自己讲故事的快感。

  ●历史是以被记住的方式传承

  记者:多数作家首先考虑的问题是如何让读者看明白,你的叙述则会造成阅读障碍,你如何面对读者的接受问题,如何让人通畅地接受?

  马原:我当然希望读者能在最大程度上接受,但是有时候,你要表达的东西的确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

  记者:博尔赫斯曾明确表达过,他只为少数的人写作。在你的写作中,是否也有意识地限定了自己的读者范畴?

  马原:没有。我说任何表达都是四种境界——最高的境界当然就是深入浅出,但这是极少数人才做得到。《圣经》、《庄子》、《老子》等都是深入浅出。之外,还剩下三种境界,我认为“深入深出”只能排到第三位;第二个高度是“浅入浅出”。比如说,法国的大仲马,与法国中世纪的权威人士的讲述相比,我更愿意接受大仲马。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在杜撰,拿破仑早就说过,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如果要讲史,我宁可听野史,因为野史有趣。大仲马就是用野史的方法讲,不用去考证,真正有意义的是被记住。历史有意义的,是以被记住的方式传承。

  记者:你的作品并不是浅入浅出,与你推崇的相悖?

  马原:我个人有局限。我对形而上感兴趣,你说我怎么浅入浅出,我已经够浅入浅出了。

  记者:在刚才说到的四种写作境界里,就把自己划归到哪一类?

  马原:努力向浅入浅出进发。我说,第三个境界才是深入深出,这个事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比较通俗。但确实有的人觉得我这东西高深。说心里话,我心里当然希望能够深入浅出,我想我做不到。

  ●写文学史的人并不懂文学

  记者:如今满世界都在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让我想到当年韩东写过一篇文章,说你对他说,将来中国若有谁能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话,就是你自己。还记得当年的话嘛?现在回头来看什么感慨?

  马原:类似的话肯定说过,年少轻狂吗!那时三十多岁,就觉得要是像加缪、纪德、海明威那样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是挺让人激动的。但后来看到很多莫名其妙的获奖者,你就觉得跟三十多岁时想得不一样,现在六十多岁的人了,就觉得那奖不得也罢。不过,莫言得了奖,我还是很高兴的,至少,我觉得莫言在最近五十年的诺贝尔奖得主里是写得很好的一个。

  记者:在你眼里,被诺贝尔文学奖忽视的伟大作家有哪些人?

  马原:肯定是很多。就这五十多年来,有特别特别伟大的作家没获诺贝尔奖,比如约瑟王·海勒,还有博尔赫斯、格雷姆·格林、胡安·鲁尔夫……

  记者:胡安·鲁尔夫直接影响了马尔克斯。

  马原:整个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都受他的影响,他没得。写通俗小说最好的,格雷姆·格林也没得。现代派小说写得最好的是罗伯格里耶,比西蒙写得好太多,但西蒙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西蒙肯定没有莫言写得好。

  记者:格雷姆·格林的小说和根据其作品改编的电影都有巨大影响,但为什么在文学史上被评价不高?

  马原:我说点难听的话,那些写文学史的人并不懂文学。写文学史的人和写好小说的人,从来不是一回事。我说句不谦虚的话,要是余华、格非、苏童、莫言,我们哥几个合计写本文学史,肯定跟他们的文学史不一样。

  ●《牛鬼蛇神》是“天路历程”

  记者:你曾说,写作第一要紧的是诗意,第二是想象力。能不能结合作品来谈谈关于写作中的诗意?

  马原:为什么我在写《牛鬼蛇神》的时候特别快,飞一样的?我一点都不急。每天就是超常规的写作,实际上,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在诗意上,诗意比想象力还要重要。伟大的作品其实都是诗篇。

  记者:具体到《牛鬼蛇神》,怎样体现出你诗意的追求?

  马原:整个就是。《牛鬼蛇神》实际上是个诗篇,或者说,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个诗篇,就像雨果的《笑面人》也是诗篇一样。《笑面人》大概有五十万字,也是一部诗篇。我每天就在愉快的心境下写作,一点也不觉得累。

  记者:说说小说幕后的一些东西吧。

  马原:有细心的读者曾经问过我,说《牛鬼蛇神》里面有我此前七部自己小说的东西,我说你数了,我没数。他说有七万多字。我说那我就只能信你了。因为我用我以前小说里的片段,我自己不会去计算字数。这位细心的读者算了一下,有七万多字。以我这部三十二万字的书,有二十五万字是我新写的,七万字是从我七部小说里选出来的。这么一个情形就说明一点问题,我说的意思是,那七部小说里我几十年里写的,应该有我三十年前写的。你这么一算,我把那些内容纳入到当中来,事实上,这个《牛鬼蛇神》的写作是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了。真的是这个意思,我甚至都可以说,我这辈子没写过别的书,我就写过一本《牛鬼蛇神》,以前我写的所有的书都是在给《牛鬼蛇神》做准备。因为我自己不能跟自己开玩笑,你可以跟我开玩笑,但我自己不能跟自己开玩笑。我这本书里的主角是鬼和神,那么神和鬼不是随随便便就到自己眼前来的。所以,我可以往前溯几百年,我不能把莎士比亚的神鬼拿过来,那不行,别人说我抄袭。最后,我想说,我抄也只是抄我自己,最多是把自己以前的作品拿来凑数。

  记者:很多作家都是抄袭自己的。

  马原:反正,我没抄莎士比亚,没抄托尔斯泰,没抄卡夫卡,你就不好说我什么。但是你面对的故事和人物,实际上确实从三十多年就开始,这就是我这三十多年的个人体会,用一个套话叫心路历程。我没用过这词。

  记者:还有一个说法是“天路历程”,也是你个人的“天路历程”。

  马原:是我的“心路历程”,但你刚才用“天路历程”,实际上我更喜欢。因为这个中间有我不明就里的部分。有人和我讨论过,我说我怎么会写出李德胜的事呢?李德胜比我高,我跟我的徒弟,跟我一块写这本书的人说,我怎么能写出比我高的人来呢?这有点不合情理。

  记者:也不奇怪,很多写作者都可以写出比自己高的人。比如耶稣也是别人写的。

  马原:错!耶稣和《论语》不是别人写的,而是众说,是另外一种方式。有孔子,是因为众说构造了孔子,没有众说就没有孔子。

  记者:先有众人所说的孔子,才有司马迁的《孔子世家》。

  马原:重要的就在这里。一个是《论语》,一个是《孔子世家》。《孔子世家》在《论语》之后,这个顺序说很重要,没有司马迁的《孔子世家》,孔子在中国历史上可能默默无闻,但孔子不是一个人塑造出来的。只有众说才能塑造孔子,就像只有众说才能塑造基督。《圣经》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作者写的,一个人写基督那是开国际玩笑。

  记者:在《牛鬼蛇神》中,怎么想到要写跟毛泽东曾同名的“李德胜”?

  马原:这个很偶然。我觉得李德胜是个高人,他遇到那么多的问题——老婆、孩子、家庭,那么多问题,那么多苦难,作为朋友,居然看不到那么大的悲伤在哪里,这个简直不可思议。他能直接能走到神里面,去体悟到神,一直困扰大元的伤脑筋的命题,在他看来一目了然,我一直仰视这个人物。

  记者:把《牛鬼蛇神》视为诗篇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在具体写作时,你是如何有意识地赋予其诗篇的感觉?

  马原:前些日子的研讨会上,有学生朗诵我小说的片段,让我激动得够呛。因为,我看到特别澎湃的那种诗意。实际上,我并没有特别的追求,我写得不累,就因为写作就像在负氧状态下,我认为诗意就是负氧状况下的感觉。

  马原

  一九五三年出生于辽宁锦州。当过农民、钳工。一九八二年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西藏,任记者,编辑。一九八二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冈底斯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虚构》等。当代知名作家,曾是先锋派的开拓者之一,其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作者。现任教上海同济大学中文系。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