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元松：无愁河上忘忧歌

　　夏日里，乘兴去看“肥”“爱”“花”“醉”四桥，走进峒河公园的林荫里，只听得一阵嘶哑的二胡过后，一阵歌声传来，有些荒腔跑调，引得好奇的我走过去凑兴。桂花树下几个人在拉琴唱歌，拉二胡的男子六七十岁，瘦瘦的个子，一脸嬉笑，露出烟熏黄牙来，显出滑稽的可爱。唱歌的女子40来岁，立在歌本架子后，对着歌词唱歌。旁边站着一个黄衣中年妇女，满脸笑意地欣赏着、时不时地帮着腔，好一幅自在自适的场景！这里哪需要什么专业水准，哪需要什么浓妆淡抹！这是我的天地，我开心，我便要高歌！

　　聊天时，他们说这儿新通了四桥，两岸行走更加方便。每天，他们在吃过早饭、送完孙子上学、买完菜后，就聚在这里唱歌。他们说，这四桥是艺术家黄永玉捐的，老百姓虽然不太懂艺术，也感觉到很好看，桥上的10个雕塑，好像也很有味道，叫我赶紧去看看。

　　转过身去，迎面而来的是烂漫的山花和山花般的3个女子铜雕，神态纯真坦荡、姿态怡然自得。铜雕的原型取自黄永玉的画作《三月天》，我仔细打量：只见那雕塑眉眼之间极尽湘西女子秀美娇媚之态。而树桥结伴相依，绿绿的树冠伸向桥头，与闲缠在架子上的藤蔓和花坛中的花朵遥相呼应，河风袭来，水起涟漪、树冠摇曳、花香扑鼻，3个姑娘被一个浑然天成的生态环境包围，真是妙不可言。

　　花桥之上看爱桥，爱桥的心型桥拱别致夺目，桥面铜雕是一对亲吻的青年男女，体态轻灵飘逸，宛若临空的白鹤，神情投入忘我，瞬间地老天荒……

　　肥桥两端各建有一座土家风格的木质阁楼，原木青瓦，飞檐翘角。栏杆以人形青石作柱，栏板以青石蝴蝶为图案，暗含苗家蝴蝶生人的传说。桥顶上一座双手高托胖娃的丰硕妇人铜雕，肥妇体胖心宽，脸上现出深深的酒窝，神情十分满足，而胖娃光着屁股四肢伸展，开怀大笑，昭示着年丰景好的意喻。而今，这座铜雕的很多部位已被摸得锃亮，更体现着现世人们对子孙延绵、兴旺发达的祈愿。

　　醉桥是土家族风雨桥的建筑形式，桥廊的4个角上各置有一座醉汉铜雕：一个随性而坐；一只光脚踩在凳子上，手中拿着酒杯，目光中似有朦胧的醉意；一个醉得两膝发软，上身趴在桥栏上向桥下呕吐，手里却抓着酒杯不放；一个醉得侧卧在长凳之上，一只手已然垂下地面，但还是握着酒杯；还有一个醉得干脆直接躺在地上酣睡，一只手臂靠在一个酒坛上面，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酒杯，好一副酣畅淋漓的醉态！而桥廊内的木条凳上，绣花的、纳凉的、索性躺下睡觉的、专门来看桥的，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好一幅世俗人间的闲适景象！

　　凭栏北望，一河碧水从向阳坝不管不顾地欢腾扑下，千万朵白色的浪花层层溅起，水声一如既往地“哗哗”作响，好一派令人着迷的生机勃勃。而“肥”“爱”“花”“醉”四桥沿着峒河蜿蜒秀丽的河道次第排列开来，与沿河的传统民居融为一体，山水桥屋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花桥自在，爱桥浪漫，肥桥丰硕，醉桥浓郁，造型各具特色，其韵律与节奏起伏交错、飞扬灵动。而生活在其间的人们，在花桥上约会，在爱桥上定情，在醉桥上宴请，在肥桥上祈福，湘西人日常的民俗生活场景在这河流之上的四桥之间演绎，恰似一幅山水河谷间迤逦展开的风景人文长卷。

　　黄昏时刻，漫步四桥、徜徉老街，心驰神骛、思绪悄然。须臾之间，我感到自己仿佛在与老吉首作一场倾情的对话，转瞬之际，又好像体会到黄永玉这位艺术家的天才创造及其人文情怀。遥想当年，他正是沿着这条河流走出家乡，走向世界，峒河成就了他对梦想的追求，而今，他成就着峒河的美丽，他们互相映衬，共同成为旷世的风景。

　　事实上，“肥”“爱”“花”“醉”四桥在选址、设计、选材诸方面，均渗透着浓郁的湘西传统审美情趣。四桥以各自奇特别致的造型跨越两岸，诠释着湘西神奇久远的文化底蕴、自在天然的生活方式、浓郁淳朴的风土人情，它们凝重而灵动，直指千年湘西最本真、最集中的原生态生活。其神妙的造型、古朴的质感，与周边的自然、人文环境和谐统一，向人们展示了穿越湘西自然、历史、现实的魅力。

　　四桥施工时连连下雨涨水，建设者们硬是发扬“一天当作两天用，晚上当做白天用”的精神，最终如期把桥漂漂亮亮地建好。黄永玉听说后，感佩至深，给建桥工人写了一封信：“建桥事小，对祖国对故乡的感情事大，我领会到你们的精神，受到教育，受到鼓舞……我们湘西人就是这种脾气，要干就要干得像个样子，干得漂亮。为的就是一口气……桥是你们亲手建造的，有你们流的汗水，你们将骄傲地告诉妻子、孩子、孙子，这桥是我造的……”

　　字字句句朴实得如同长辈对晚辈所说的家常，真切地传达出他对普通劳动者的尊重、对劳动的敬畏、对美好生活的眷恋，以及先生作为湘西人的那份豪气、霸气和骨气！

　　四桥建成之际，正是盛夏7月，峒河上空艳阳高照，两岸葱茏，碧水依依。“噼叭！噼叭！噼叭叭……”工人们一路放着鞭炮，一边叫着：“黄老来看桥了，黄老来看桥了！”平常在桥头健身的舞队，自发跳着民族舞蹈迎接这位艺术家的到来。一个队员忍不住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黄老，非常感谢您为我们湘西人造福，感谢您……”听了百姓的肺腑之言，黄老先生很是高兴。他往四桥看了看，看见桥上及桥周围的百姓或歌舞、或休闲、或健身、或三五成群、或拖儿带女、或含饴弄孙……四桥虽然刚刚落成，却好像早已同吉首人的生活融为一体。此情此景此际，黄老先生的眼里充满自豪和满足。

　　啊哦 嗨哦 嗨呵哩啊 啊多 由香啊

　　山也是歌水也是歌奇山秀水飞着歌

　　风也是歌云也是歌楚风湘云荡着歌

　　木叶是歌苗鼓是歌小背篓里晃着歌

　　茶也是歌酒也是歌吊脚楼上醉着歌……

　　舞队的伴舞歌曲反复响起：苗族女歌手天籁般的嗓音、山间众歌手清亮恣意的应和声、婉转悠扬清越如山泉的笛声、山间啾啾的鸟叫虫鸣、向阳坝下天然肆意的滩浪声，混合着河面上氤氲迷蒙的水气，洋溢在这碧绿的峒河之上……人间仙境，就在这四座桥间隐约浮现，光影流错，如梦似幻，人在其中，岁月恍惚，今昔何年？

　　湘西的美色美景，哪一处不是绝色天香？哪一处不令人浮想翩翩，万般流连？

　　湘西地瘠民贫、生存艰辛，但智慧的先人们总是用歌声唱出心中的苦闷，用灵魂的嘶喊吐出人生的烦恼，用直抒胸臆消解人间的愁苦。在湘西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歌声承载着湘西人祖祖辈辈的美好愿望与诉求，如同这峒河之水，时而婉转，时而奔腾，时而激越……

　　“肥”“爱”“花”“醉”四桥正如这峒河之上的几个美丽音符，引导人们追寻着老吉首的历史记忆，充实和拓展着新吉首关于幸福的内涵，和着青山绿水，和着两岸的古旧民居，和着苍老温润的石板街，和着寻常人家的炊烟，和着浆洗衣物的捶打声，和着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人们欢快舞姿，在这条无愁河上，合奏着一曲忘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