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李晓君:乡间的神祠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27日11:10 来源:文艺报 李晓君

 

 

 

  那个村子在一个布满积雪的道路尽头。高大、茂盛的香樟树林在一层淡蓝色的虚无的烟雾中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下面是一个如梦幻般的傩神庙。漆黑的、带有王铎笔意的几个大字“傩神殿”装饰在庙宇的前额,深红色的有着铜绿色门环的大门虚掩,灰黑色的挑梁、屋檐上面雕刻有精致的图案。仔细辨认,图案中人物的头颅全被削去,这不是来自雕刻工的失误,而是出于动乱年代里人们的盲目狂热。青灰色的砖墙看起来很古老,被时间磨圆的棱角依旧粗粝,砖缝间的石灰浆历历在目。真不明白庙宇的修建者为什么用这么大的耐心、这么奢侈的材料,建造起这样一个乡间的乌托邦——乡间的神祠。

  我同几个年轻的教师去学生的家里喝春酒,不经意间走到这里。傩神庙门前的村口广场站满了激情澎湃的人们,仿佛在聆听某位伟人激动人心的演讲。老者、妇人、小孩,甚至鸡、狗、猪、牛等家畜,都赶到这里来凑热闹,怀着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慌张。小小的傩神庙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村离我教书的中学似乎很遥远。我被潮水般的人群推搡着往神庙的方向挤。只记得我应该趁夜还未全黑,赶回学校去。但是我也被一种莫须有的兴奋提携着,像一只被动的木偶,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我的学生告诉我,这里每年正月十六都会举行圆傩仪式。圆傩,即意味着“傩舞节”要结束了,故仪式也颇隆重。有圆傩,就有起傩。起傩,在正月初一,由傩班的头人打开神龛,取出傩面具(据说,傩面具都是开过光的,附着了神灵的巫气),戴上面具跳舞的人,实际上扮演着沟通神鬼世界和现实世界中介的角色,相当于原始社会的巫师。一个四五千年前就有的古老仪式在今天还能继续下去,并且让人们投以巨大的热情参与,让人感觉匪夷所思。自古以来,楚人尚巫。我们这里地处“吴头楚尾”,流风所至,尚巫的习俗也很浓厚。我记得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即人们所说的“鬼节”,母亲会让我早早起来给亡灵打纸钱、封钱包,并让我在钱包上署上“先考××公”、“先妣××孺人”等内容,然后在屋前割鸡杀鸭洒上血烧掉,据说这是给地府里的亡灵用的。这一日,也叫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起名自佛教目连救母的故事。十月十五是下元节,而正月十五是上元节,都要举行祀奉祖先的礼仪。傩舞,是一种驱鬼逐疫、祭祀先人的民间舞蹈,源于上古社会的图腾信仰。这个赣西无名小村,跳傩舞的习俗大概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我注意到,我们镇的神祠还有一些散落在乡野各处,如果细分,大概有土地庙、关公庙、观音庙、三清观等数种,里面供奉的神灵,除了土地公、关帝、观音以外,还有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文殊、普贤、张天师、吕洞宾等。这些神祠往往没有名寺古刹那般宏伟庄严,有时你在乡间行走,不经意间就会看见在田塍地头或山坳树旁,一座孤零零的、灰扑扑的小庙站立在风中。这些神祠里供奉的神像可谓五花八门,有时候佛教和道教的神灵在一个神祠里被供奉着,接受乡民的膜拜。多神或者说杂神崇拜,是中国乡村百姓信仰的特色。这在西方只尊一神、别无信仰的人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本镇的神祠也是如此,水泥预制板做成的神案上,泥塑或木刻的笑眯眯的菩萨、怒目圆睁的金刚、身披皂色衣衫有着数缕胡子的葛仙,还有药王、雷公、风伯,它们站在神龛后面,头顶被垂挂的金色或红色的帐子半遮半掩。而傩神庙里,一个木偶般的傩太子坐在一把精巧的椅子上,环绕着它的是数个颜色鲜艳的傩面具。

  除了傩神庙,这乡间的其他神祠,建造和布置都很随意,很多都像是未完工的半成品,但是又显出一种古老的、颓废的风度来。这让人想起有时会在乡间遇见的一种人,个子很小,看起来像个小孩,但是面相却是大人,人们习惯称之为“侏儒”。这个匆忙建造的场所,是村民心灵的寄放地,虽然简陋,但是烧香磕头的人却是神情肃穆、内心虔诚。这虔诚和年龄有关:孩童乃至于青年,其实多数没有信仰,他们甚至在神像前做出不恭的动作,却不相信会受到惩罚;而年长者则诚惶诚恐、谨小慎微,在神的面前丝毫不敢怠慢。记得小时候,七月鬼节,大人在烧纸钱、纸包,有邻居小孩童言无忌,说出一句不敬神灵的话。老人听到了,马上说了“掌嘴!”两字,并让他在地上“呸呸”啐了几口。

  在我这样一个乡村教师的观念里,所谓神,似乎是不存在的。我们受唯物主义教育多年,并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神。但在村民们看来,神在他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无论是结婚、生子、祝寿、丧葬,还是开张、筑屋、升学、禳灾、祛病,都习惯到神祠里去敬神上香。

  驱疫纳吉,是村民的心理。而这种祈愿,又必须通过某种仪式展开。我们在这个雪后村庄所见到的圆傩仪式,似乎对此作出了很好的解答。圆傩,从天黑以后开始,傩班一共六七个人,都戴着面具,逐一到每家每户“跳傩”。先是由戴着“小鬼”面具的人跳,叫做“开山”,带有净屋、驱疫的意思。他们手里拿着一面旗子,中指、无名指弯曲,拇指、食指和小指朝上举着,显出一种神秘的美感。

  随后分别是关公与周仓、花关索与鲍三娘对跳。关公是财神,其中必含有吉祥的寓意。关公的形象,和我们在戏曲里见过的差不多,枣红脸,绿巾绿袍。而周仓的样子,与我在话本和戏曲里见过的差别很大,一张骇人的黑脸,与前面的“小鬼”相似。他们跳舞的时候,主人手里拿着簸箕,往他们肚子前方的马头喂食(一种谷糠、茶叶和黄豆的混合物)。夜晚昏暗的灯光打在这些色彩艳丽的“傩神”身上,使得他们的形象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如此醒目。那是一种怪诞荒谬而又合情合理的形象。他们手中挥舞的刀枪、旗子,不时扫过围观者的眼前。此时,一种幻梦般的氛围将我们几个外来的教师,以及村民、傩神扭结在一起,形成一个独特的戏剧场景。

  日本学者渡边欣雄认为,“汉族的民俗宗教大体上是由神明祭祀、祖先祭祀和鬼魂祭祀这三种类型的祭祀组成的”,而且“鬼是一种变化或转生于神灵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说,鬼可以是‘神’,也可以是‘祖先’。”费孝通则说,“巫术是一套动作,具有实用的价值,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这里的傩舞,无疑也是一种有实用价值的工具。本镇的乡民大多相信鬼神,只要是超过了正常时间长度的生物,都可能被认为是附着了神性。我小时去乡下,看到一些老树枝上垂挂着许多红布条,树兜的泥缝间插着大把的香火,一种紧张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并不能确定这些红布条意味着什么,但我本能地认为这老树是“成精”了,不能靠近。

  一个浸沐着乡风长大的人,潜在的鬼神在他的身体和观念里居住。这是他领悟人和世界关系的第一堂课,虽然这一堂课,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完全读懂。当我们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三四点钟了。我和两个年轻的教师并排走在凝冻的泥土上,嘴里呵出的雾气像几条白色围巾挂在脖子后面。村道两旁的油茶林黑魆魆的,因为积雪的缘故,枝叶不堪重负,佝偻着朝向潮湿的泥土。

  夜晚真安静啊!我们抬头看见天上硕大的星星,相视一笑。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想到了躲在傩面具后面的那对神秘莫测的眼睛。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