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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谎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25日16:52 来源:中国作家网

 

  2658  第一章  不祥的预兆... 1

  3549 

  第二章  愤怒的父亲... 2

  1434 

  第三章  合谋... 4

  2941 

  第四章  学校... 5

  1162 

  第五章  朋友们... 8

  2645 

  第六章  危险临近... 9

  1829 

  第七章  小仓鼠,我会抓住你的... 10

  2408 

  第八章  关于命运的故事... 12

  2199 

  第九章  哥哥... 13

  2658  第一章  不祥的预兆

  有些不祥的预兆,我感觉得到,可就是无法说清到底是什么事。这让我想起爸爸时常晃着脑袋的情景。他伸着脖子,像只焦躁不安的小公鸡,不断嗅着空气中的气息。每当此时,他会看着我问:“儿子,你闻见没?季风要到了。”此刻的感觉就像那样。我能预感到事情在酝酿中,而且不是下雨或季风之类的事,远比那些要猛烈得多。

  怀里抱着个大甜瓜,我心事重重地穿过市场,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但是茉莉花的花香把我从沉思中带回现实。于是,我停下脚步,观看着花贩们精心地将花瓣用线串成项链,再将它们仔细地堆积起来。

  花贩杰耶希目光敏锐,手很灵巧,在市场上的花贩中,串花手艺首屈一指,因此他堆起的项链串总是最高的。他精湛的技艺远近闻名,十里八乡的村民到市场来就是为了观看他盘腿坐在凳子旁边灵巧地串花。我穿过马路来到他的货摊前停了下来。几个月前,在他身边围观的人是成群结伙,可今天却只有我孤单单的一人。我专注地看他串花,只见他手法熟稔、毫无停歇地将花瓣一片一片地串连起来。我耐心地等待着他将一片玫瑰花瓣放进嘴里嚼,继而将那花瓣咽入肚里——每到这个时刻就表明项链做好了。终于等来了那时刻,我会心地笑了,因为有些东西毕竟还是保留了原有的风貌。可是,想到近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我再也笑不出来了。生活看似平静,一如既往,我却感到市场上有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种种迹象表明现在已不同以往。

  走过路旁煎炸食品摊时,我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军人和英国人常来这里吃东西。只见一口大锅里炖着扁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旁边的大锅里蒸着米饭。走过另一家也经营着相同食品的小吃摊时,我摇摇头,加快了脚步。几个月前,这两家摊主是合作伙伴:一家做扁豆,另一家做米饭,利润平分。以前,两家的摊位紧紧挨在一起,亲密无间。闲暇之余,主人则像朋友那样一起坐在树荫下抽烟。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走近竹竿搭成的凉亭时,听到互不相让、嘈杂凌乱的争吵声。自我记事以来,集镇上的许多老人常常在此聚集。他们将酸橙粉和萎叶撒在桉树叶上卷成烟卷,边抽烟边谈古论今,海阔天空地聊。爸爸从前也常坐在这里,倾听老人们高谈阔论。对他们的谆谆告诫爸爸总是赞许地摇着头①[1],他们的明智建议他更是十分敬佩,并认真听取吸纳。此时我犹豫不前,驻足听着那些老人们的谈话声,看着他们边说边比画。记忆中这里很平和,每次路过时,有的老人在轻轻打盹,有的会对你眨眨眼,还有的会给你些钱叫你帮忙去买些桉树叶来……可现在这里再看不到昔日的安宁了。虽然眼下也有几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抽烟,可更多的老人都在那儿站着,手还不停地晃动着。还有几位拄着拐杖也要站着的老人,神态严肃,不苟言笑,耐心地等待着轮到自己发言的时刻——其实不叫发言,而是高喊。甚至有位老人急不可耐地拿拐杖捅了别人一下,马上招来更多人站了起来,愤怒地举起拳头向他抗议。见此状,我赶紧加快脚步走开了。以前老人们也常常争吵,可没有这么浓烈的火药味。这样的争吵隐藏着某种暗流。以前他们争吵,喝杯凉爽的拉昔就会冷静下来。可今天老人们怒火难息,在凉亭下愈演愈烈。我感觉一切都怪怪的,非同寻常,就像以前戴上爸爸的眼镜一样,东西都放大变形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过去的情景,恍恍惚惚地走着,错过了阿南德的蔬菜摊。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我再次被唤回现实中来,原来是阿南德在冲我喊:

  “比拉尔,你抱着个瓜要去哪儿?差点儿就要砸到我脚上啦!”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甜瓜,突然间意识到,爸爸并不是真想吃瓜,他只是希望医生来时我不会碍事。我迅速将甜瓜递给满脸惊讶的阿南德,飞快地往家跑去。

  跑到家门口,我双脚一滑停了下来,正碰上医生从我们家前门走出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喘气,医生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比拉尔,站起来!那样你的呼吸会平复得快些。”

  我呼吸急促、大口喘气,几乎无法开口说话。但我还是勉强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面孔。

  他亲切地看着我,探过身来,将我反着的衣领竖直整平,然后冲我笑着说:“比拉尔,看看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吧,还是不会穿衣服。你妈妈去世多久了?”

  “五年……”

  “孩子,五年的时间不短哪!你得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零四个月……”

  “你说什么?”

  “还有二十四天。”我注视着他的目光,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医生鼓圆了腮帮吐了口气,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见此情景,我内心深处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突然间像丝丝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击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比拉尔,你爸爸快不行了。你知道的,对吧?你了解他的情况,也有所预感的,对吧?”

  顿时,我感觉眼前冒着金星,整个身体似针刺般疼痛难忍!医生面部的轮廓在我眼里渐渐模糊,我用力地眨着眼睛。

  “比拉尔……”医生温和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使劲睁开眼睛,几秒钟后,医生才又慢慢进入我的视线。医生把他厚实的手放在我已下垂无力的肩膀上,我感觉自己的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你爸爸的日子不多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但至少我们可以让他过得舒服些。如果几个月前没有中风,如果那次中风没有让他动弹不得,如果他现在还能活动的话,或许他还有和癌症抗争的机会!”医生皱着眉,无奈地摇摇头说,“有太多的‘如果’了。虽然他的意志很坚强,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你去拉吉瓦拉那儿照着这个药方抓药吧。告诉他药费由我来付。必须今天就去。比拉尔,你在听吗?”

  我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医生,看了看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然后微微侧着头,视线越过他,向敞开的家门望去。

  “嗯,我在听。”我回答说。声音沙哑而且微弱。

  “乖!现在你必须和平常一样,做日常做的那些事,照常上学,让他保持心情愉悦。我现在得走了,但我明天还会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来找我,知道了吗?”

  我慢慢点了点头。医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严肃,但是他的眼神更柔和了,就像跟爸爸一起回忆过去时光时的那种眼神。他转身要走,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

  “你那个哥哥呢?”医生问。

  “他来了,又走了……”我咕哝着说。

  “我敢打赌,他多数时候都不来。这个该死的家伙,做人那么不实诚。下次我见到他的时候,我会说他的,你别担心。哪有这么当哥哥的!”医生愤愤不平地说完,摇摇头,转身走了。

  我默默地注视着医生朝着市场的方向走去,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他手里拎着的公文包上,直到那黑色的小小正方形物体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渐渐消失。我依然像一棵古树般,深深扎根在泥土里动弹不得。有生以来,我第一次那么害怕跨进自家的门槛。最后,我闭着双眼,艰难地走入漆黑的房间。

  3549  第二章  愤怒的父亲

  我慢慢地走进房间,轻轻地拍了拍黑糊糊的墙壁,冰凉冰凉的;用额头抵上去后,那熟悉而结实的触感,让我心里舒服了许多。爸爸常说我们家的房子两份是土,两份是水,还有两份是美好的愿望。对我而言,家是身心栖息的港湾:在那里有爸爸一直在等我,在那里有爸爸解答我所有的疑惑。

  我心里明白,那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土坯屋,可那里却是我的家啊。不过小屋的确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特别之处:屋内有个大约三本书那么宽的隔板,将房间一分为二。那隔板完全是由旧书堆砌而成,上接天花板,下至地面。曾几何时,小屋的隔板成为小镇居民传颂的“奇迹”,许多人都不曾在任何地方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书。

  经爸爸一番指导后,我开始充当造访者的向导,给大家介绍各种书籍,参观结束,还会为他们背诵几首泰戈尔的名诗,末了向大家鞠躬致意,再将这些刚刚长了见识的人从前门送出去。爸爸总是说:“儿子,人人都应接受教育、欣赏文学。自己享有了,就不能剥夺别人这方面的权利。”说完这话,他时常会引些诗歌佐证他的观点。

  我接受文化教育始于学校,却在家中得以继续。有的时候,我觉得懂的东西太多了,生活反而有些沉重。若是只为生存,适当掌握一些基本技能就够了,比如知道去哪里获取饮用水,怎样缝补衣服,或该跟谁交换东西以保证一周不会饿着肚子,等等,那才是真正日常实用的东西。没有人愿意拿东西换书。真的,我试过,通常的回答是:“书又不能当饭吃,不是吗?”人们无法理解语言文字和书籍会带给他们难以想象的富有的精神生活,这让爸爸感到异常诧异。即便是我,也无法深刻理解他的意思。但是,爸爸就是那种爱书胜过一切的人。只要给他本好书,爸爸就可以连续数日不洗漱、不说话,甚至不吃饭,直到读完全书为止。

  历经四十年的心血,爸爸才收集到他视为珍宝的这一墙书。每一本书都凝结着爸爸执著的爱。为此,他做过买卖,出过苦力,也舍命抢救过稀有版本,认真修补过遗漏页码;更有甚者,他曾不惜自尊乞求过人,也曾不顾微薄收入,慷慨买书。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发现爸爸只系着一条缠腰带,坐在书墙旁聚精会神地看书。听到我趿拉着鞋走路的声音,爸爸才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我笑起来,那样神采奕奕,笑得那么开心,感染得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会说:“过来,你一定要看看这个。”于是,我只好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使劲撑开打架的眼皮,听他讲千奇百怪而引人入胜的事,这些事发生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动物,我甚至不相信世上竟然存在过那样的动物。

  此时此刻,小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向躺在床上的爸爸走去。屋里又冷又暗,因为阳光无法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房间。爸爸的床很低,紧贴着书墙摆着。那张床上有我许多许多难忘的回忆。我常常听他大声读着旧书里摘取的用陌生的语言写成的文章,我不大能听懂。有的时候,我听着听着,就在爸爸的读书声中睡着了。偶尔还会做些不可思议的梦,在梦中,我会到达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身边都是些未曾谋面的人。用爸爸的话说——在书中,你可以体验到千姿百态的生活,还可以经历惊心动魄的冒险。

  肚子仍在隐隐作痛,我深吸一口气,用手按在胃部,把痛感强压下去。我缓步走到小凳前——这屋里除床以外唯一的家具便是这个小矮凳了,平日里,我坐在上面读书给爸爸听。我拿起小凳,放到爸爸床边,坐了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爸爸,由于呼吸不顺畅,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时还急促地大口喘息,不住地咳嗽。爸爸剃得很短的头发几乎已全然变白,头顶上的发丝少得依稀可见头皮。我跟爸爸一样,有深棕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栗色的皮肤。汗珠顺着爸爸的额头流到他蜡黄的脸颊上,沾在已经斑白的粗糙的胡楂上。他睁开眼睛,显得很是虚弱无力。我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状况了。爸爸的眼睛周围是大大的黑眼圈,让我想起一本旧百科全书上熊猫的图片。

  爸爸冲着我笑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他风趣地称之为“断层线,是地壳独有的裂痕在人脸上的体现”。我理解不了他话中的深奥道理,不过那皱纹是再寻常不过了。爸爸挣扎着坐起来,使劲拖着虚弱的身子想要坐直。我只能紧张地坐在那里看着,却不敢伸手帮忙,因为爸爸讨厌这样的关心。他将自己支撑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跟医生谈过了,对吧?”

  “对。”

  “比拉尔,爸爸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我心里却在想:濒临死亡怎能说好啊?

  “你也会好起来的。你得给姑姑写封信,好做些安排。”

  “您别操心了,我会写的。”我真不想去姑姑那里住,这儿才是我的家。

  “斋浦尔是个美丽的地方,姑姑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你可以顺便了解斋浦尔的历史,儿子……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爸爸,放心吧,都会安排好的。”我才不会对斋浦尔有兴趣,也不关心它那乏味的历史;没有了你,我不会过得开心的。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无需再多说什么。恶毒的疾病正在由里及外地吞噬着他,对此他却只字未提。

  “儿子,今天有啥新闻?那帮贪心的家伙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吗?”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因为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那群人,简直就是鹰身女妖。他们就是不明白,对吧?印度的命运岂能任由几个人摆布?他们聚在一起,围着一张地图,像小鸡一样为了得到最大一块食物唧唧喳喳地争个不休,这简直是可笑至极。他们尽管去谈论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一直谈到地老天荒。我才不在乎他们争什么呢,我关注的是我们的祖国母亲印度纠正他们的错误。比拉尔,看看你的朋友们,他们有谁介意过我们是穆斯林吗?还有,我们在很多场合都和卡塔一家坐在一起吃饭,难道就因为是印度教教徒,我们就该讨厌他们吗?再看看曼吉特一家人,在你出生前我就认识他们。我还参加过他爸爸的婚礼呢。他们信奉锡克教。我们拥有相似的血统,而且有很多地方都是共通的。差异难免总会存在,但更多的共同之处已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印度永远不会破裂,也永远都不会被分割。他们是否以为类似的事情以前没发生过?他们是否以为我们从未濒临崩溃分裂?他们把印度视为一摊烂泥了吧?任凭他们随心所欲地蹂躏,以满足卑鄙的占有欲?过去,我们遭遇过这种痛苦,现在还得再次忍受。但是,那些贪婪之徒,那帮恶棍,包括那些打着只是暂时来访的幌子却赖着不走的英国人,不要妄想击垮印度的脊梁。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他们休想得逞!儿子,他们想也别想!”

  我从未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火,他的身体因为愤怒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眼睛犹如一潭乌黑的墨,一眼望不见底,令我不敢直视。我真想告诉他:“爸爸,你错了!”就在昨天,我和萨利姆一道在市场上,听了无线电广播,尼赫鲁总理谈到分割计划,也描绘了他们即将创造的新世界,完全置人民大众的意愿于不顾。他们怎么能那样做?他们拿出张地图,毫无任何不舍地说:“这里是分界线,自己选择你要在哪边吧。”分割国土如同切东西,把一张粗糙的纸平铺开来,稳稳地从中间剪开。唯一的区别在于,只要一刀切下去,不管再怎么缝补,这块东西也不可能修复完整了。

  爸爸将近一个月没出过屋门了。他不曾看到躁动的人群、市场上弥漫的紧张气氛,还有老人们围在一起争论不休的情景。去年,这里还发生过动乱和暴力冲突。不过后来渐渐得以平息,生活也暂时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秩序。然而自从分割计划公布之日起,一切都变了。全国各地暴力事件频频发生,暴徒们烧毁民房、戮杀妇女儿童,各个政党则忙于招募新兵相互厮杀,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势力。印度就像爸爸一样患上了不治之症,正由里向外被疾病一口一口地吃掉。

  跟医生谈到爸爸的状况时,我的胃就开始剧痛,现在由于焦虑而几近痉挛。我使劲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强忍疼痛。心想爸爸怎么就感觉不到呢?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已面目全非了。印度就要接受磨难的洗礼。我真想冲爸爸大喊:“我根本不关心什么印度,什么政客,什么贪婪的人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任何事情。我只在乎你!”可我不能那样做。我默默地走到爸爸床前,紧紧抱住他,挨着他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轻微的鼾声,便轻轻松开他环绕在我身上的双手。看着睡眠中的爸爸,他显得那么安详。

  我始终把分裂计划这一消息瞒着爸爸。考虑到他的病情,我觉得这个消息会要了他的命。现在我明白:从许多方面来讲,这一消息带来的后果要比预想的严重许多。它会让爸爸心碎欲绝的。

  就在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管别人说些什么,我都要保证我可怜的爸爸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即使大家做了最坏的打算,印度正面临着一场巨变,就像一场空前的季风侵袭,一旦发生,一切都将随之改变——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爸爸来说都无关紧要。我发誓:爸爸临终前不会知道任何真相。闭上双眼时,他依旧会认为印度仍是他记忆中的那样,永远都保持那样。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撒谎!放松双肩,我准备离开。

  “比拉尔。”爸爸的声音嘶哑而低沉。

  “怎么了,爸爸?”

  “我要的甜瓜呢?”

  我转身离开小屋,走向明亮的屋外,咸咸的泪水刺痛了我的面颊。

  1434  第三章  合谋

  我走出小屋,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最亲密的三个朋友都在那儿站着,脑袋耷拉着,围成半圆,正等着我。我明白,他们之前肯定在等医生经过茶摊,好追上去问问爸爸的病情;我也知道,医生肯定什么也没和他们说,但他们现在也应该猜出个大概。我什么也不想说,真的,至少现在不想说。我走过去,和他们围成一个圈,低头看着脚,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站在我左边的是卡塔,他是我们四个人里年龄最小的,却是最勇敢的一个。如果我告诉他,死神正在慢慢逼近爸爸,我们绝不会让它把爸爸从我们身边带走,卡塔一定会在手掌上呸呸两下,握紧拳头,时刻准备战斗。我的右边是曼吉特,个子很高,却瘦得皮包骨头,一条鲜艳的橘红色方巾紧紧地扎在头上。他沉默寡言,只在必要时才会开口。但和他在一起,不管我们说不说话,我都会感觉很舒服。最后,站在我对面的是萨利姆,头发总是凌乱不堪。我们形影不离,许多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呢。爸爸经常说:“你们两个,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他说得没错。因为,通常情况下,我们两个只在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才分开。

  我们几个小伙伴围成一个圈,一直低头盯着各自的脚,呆呆地站了好久。最后,我抬起头,他们几个也跟着抬起了头。在他们脸上我又看到和医生一样的痛苦表情。如果我想要完成我的计划,实现我的誓言,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把想法告诉他们后,他们沉默了片刻。我先前以为他们会竭尽全力说服我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但是他们都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然后萨利姆把手放在我肩上,点头表示赞同。

  “兄弟,我们都明白,我们会帮你的。”

  听到这话,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因此大家一起来到我们最喜欢的制高点——一间废弃的老房子,现在用来存储晒干的辣椒。站在这儿,整个市场都尽收眼底。我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随手涂鸦。

  “你们都知道,人们经常去看望我爸爸,并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我说。

  “所以啊,他总能收集到好多有趣的故事,而且……”卡塔看见我正生气地瞪着他,就赶紧闭嘴了。

  “不管怎么样,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阻止任何人去看他。”我十分坚定地说。

  “什么,任何人?”曼吉特吃惊地问。他一直都很安静,不过这会儿有点按捺不住了。

  “对,所有人。”

  “他可能会通过其他渠道了解这些事。”曼吉特提出。

  “他喜欢看报纸。”萨利姆说。

  “他有段时间没看报纸了,所以这个我们以后再说。”我解释道。

  “但是如果他突然想看了,那时怎么办?”曼吉特担忧地问。

  “真遇上那情况,到时我们再一起商量解决办法。”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有些焦躁不安。

  萨利姆像往常一样把我们聚集在一起抱成一团,他的胳膊抱紧我的肩膀。我充满感激,冲着他笑了笑。

  “好了,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

  我重新拾起木棍,开始分配任务。

  “这样,明天,卡塔你别去学校了。”我用棍子指着他说。

  “那我去哪儿?”卡塔一脸疑惑地问。

  “你就站在这儿的屋顶上,密切关注着我家,看有谁要去看望我爸爸。从这儿你可以看到所有通往我家前门的街道。一旦发现有人靠近我家,就立即跳下来往教室的窗户上扔石头。”

  “然后呢?”萨利姆问。

  “然后,你或者曼吉特在教室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而我趁机溜出去,截住那个要去拜访的人,找一个不让他们去的好借口。”

  小伙伴们都明白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卡塔不去学校,正好遂了穆克吉先生的心意,因为他上课总睡觉,而且鼾声如雷。曼吉特和萨利姆也能演好自己的角色。而我早已想出了上百条理由来阻止人们去看望爸爸。所以我相信,事情会进展顺利的。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我们看着市场休市,又一天结束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2941  第四章  学校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我穿上补好的校服,然后和爸爸吻别。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咕咕哝哝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太听清。收拾好课本、文具,我拿起书包就出了门。我一路上踢着石子,走到学校时,脚趾开始阵阵抽痛,但我没去理它。身体上的疼痛正好可以分心,能更好地帮我掩饰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穆克吉先生站在教室门口,等着一个个迟到的学生,负责地把他们带进去,他催促我赶紧进教室。我回头向远处望了一下,想到卡塔正走在去屋顶的路上,笑了起来。对他来说,今天会是漫长的一天,但我相信,卡塔不会让我失望。

  进教室时,我刚巧撞上曼吉特。我俩诡秘地咯咯笑个不停,然后走到教室靠后一排的垫子上坐下。萨利姆坐在比我们靠前几排的位置,他转身看到我俩肩并肩挤进教室时,便向我们眨眨眼,使了个眼色。前段日子,当地市场的商业协会曾捐给我们一批课桌,但上个月全被偷走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小偷拿那十五张课桌能干什么。

  穆克吉先生站在教室前边,抬起双手示意,我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今天,我们进一步学习关于脚下这片热土的光辉历史,了解它如诗般的过去,杰出的作品和成就这些作品的非凡的人们。”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穆克吉先生最喜欢上的一门课——诉说印度的伟大和它美丽的过去。我心想,那它美好的现在和未来又在哪儿呢?我抬头看着穆克吉先生。金属眼镜腿紧紧地环绕在耳朵上,镜框架在鼻尖上,穆克吉先生每当想到印度光辉的历史,两眼就会炯炯有神、充满活力。他每天都穿着同一件红色的天鹅绒背心。一块银制的怀表,用链子穿起来,塞到衣服前边的口袋里。爸爸觉得他像极了《爱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的那只兔子,因为他总是喜欢边看着怀表,嘴里边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笑。穆克吉先生立刻直直地盯着我。

  “比拉尔,你觉得我们国家光辉的历史有那么可笑吗?”

  我不好意思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身体。曼吉特得意地在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也“回敬”了他一下。

  “老师,没有。我觉得那是一段最了不起的历史。”我回答道。

  “很高兴你能这样想。那你站到前边来为我们大家背几首诗,好吗?”

  “不,老师。我的意思是,没问题,我愿意。”我有点语无伦次,赶紧站了起来。

  穆克吉先生慢慢地向我走来。他的双腿很长,整个人像塔一样站在我们跟前。他的两只大耳朵,像极了兔子的双耳,会时不时地抽搐几下。他转向全班同学,微笑着问大家:“那今天,大家想听比拉尔为我们背诵什么诗啊?”

  我听到一阵闷闷的笑声,然后,有人提议:“儿歌《阿鲁·波拉—土豆说》。”

  穆克吉先生十分生气地瞪着全班同学,显然没想到他们会建议我背诵一首童谣。然后,他转身看着我。

  “你认为该背什么诗?比拉尔。”

  我环视一圈这间小小的教室。在这里,挤着近四十位同学。我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连笔都没有,有至少一半人不靠别人救济就读不起书,还有很多人可能都读不到毕业。无论过去有多么辉煌,都与现在的印度毫不相干,现在的印度,人们只是在勉强地生存下去。

  “老师,我可以开始背了吗?”

  穆克吉先生看着我,笑了笑。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他也知道爸爸在家会教我很多东西。他经常会让我留下,给我看一些他自己写的诗或其他作品。穆克吉先生是全镇唯一的老师,除了爸爸,没有人能和他讨论他的作品。不管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此刻我不想让他失望。

  “当然了。比拉尔,开始吧。”

  我清了清嗓子,就像爸爸告诉过我的那样,背诵任何东西前都要如此,然后开始: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国的墙隔成片段;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没有沉没在积习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

  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啊,让我的国家觉醒起来吧。①[2]

  背完之后,穆克吉先生满意地冲我微笑。“即使是泰戈尔本人听了这样的背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说罢,还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几乎是在我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爸爸就教会了我读那些诗句。以前我一直觉得它们很美很动听,但今天,我却觉得那些诗句华而不实。

  这一天过得很慢。穆克吉先生觉得我们太吵了,于是他决定下午教我们算术,这样我们会安静一点。当他正在黑板上写字时,我听到左边传来一声尖叫,转过头看见小贾马尔正捂着头的一侧。我慢慢地挪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

  “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东西击中了我的头。”他绷着脸愤怒地说,一边还不停地揉着那半边脑袋。

  我开始用手在周围摸索着,想要找一块石子,顺手推开那些挡道的同学。贾马尔以为这是一种游戏,便立即跳到了我的背上。曼吉特以为贾马尔是要揍我,随即跑过来跳到了他的背上。至于萨利姆,因为喜欢算术,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听课呢,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转身。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块头苏拉基跳过来压住了他,差点没把可怜的萨利姆压扁。此时此刻,全班同学都觉得叠罗汉游戏要比学算术有趣多了,便一个接一个地跳上来,整间教室就像一个池塘,里面蹲满了跃跃欲跳的青蛙。而我,此刻还被压在这个人堆的最下面,仍在努力找寻石子。猛然间,我看到了一块石子,便使劲地扭动身体,慢慢地从那个不断增高的人堆中挣脱了出来。

  曼吉特看到我正向门口移动,便冲我点点头。他在等我溜出门的一刹那,好大喊一声,吸引穆克吉先生突然转身。这时,曼吉特笑了笑,跳到了苏拉基的背上,而苏拉基又把可怜的贾马尔死死地压在身下。穆克吉先生冲着全班大喊一声,想要制止,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控制这群疯狂的“青蛙”了。我趁机轻易地溜出了教室,而且很放心,知道自己不会被发现。

  我向着小屋的方向,全速奔跑着,半路上碰见了卡塔。他突然刹住脚步,高兴地冲我咧着嘴一个劲地笑。我们两个都弯着腰,双手紧紧扣在膝盖上,像小狗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了?”我问道。

  卡塔大口大口地吸气,还不停地咳嗽。他又偷偷地抽烟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背。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直起了腰。

  “是拉吉瓦拉,那个卖药的。他正朝你家走呢。”

  我让卡塔返回屋顶继续蹲守,我则继续往家跑。当我追上拉吉瓦拉的时候,他离我家还有一街之隔,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着实吓了他一跳。

  “比拉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正要去找你拿药啊。你不记得了吗?”我满脸堆笑着说道。

  拉吉瓦拉看起来有点疑惑,鼓了鼓双颊,说道:“我以为我们说好,我去你家送药,顺便告诉你爸爸吃药的时间和方法啊。我记得是这样的。”

  “不对,不对。你说你要把这些事告诉我的,还让我今天的这个时间去找你拿药。如果你去送给我爸爸,他可能会忘了吃,你知道,他现在很健忘的。”我仍然保持着一脸的笑容。

  拉吉瓦拉皱起眉头,然后耸耸肩。“好吧,反正我还得去其他几个地方送药,就把药给你吧。你冲药时,记得要把药粉和水调成糊状,保证你爸爸每天吃三次。有任何问题,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说罢,他转身向市场走去。

  此刻,我放下了摆好的笑容,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往回走的路上,我经过屋顶,一抬头,看到卡塔正冲我微笑。我竖起两个大拇指,冲他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卡塔坐在屋顶的边缘冲我挥手示意,一不留神差点儿掉下去,好在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又咧着嘴冲我微笑。我的计划进展顺利!关键是有这几个好朋友帮忙。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1162  第五章  朋友们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几个都爬到屋顶上聚集。太阳要落山了,最后几辆毛驴车正在装货,人们将踏上返回各自村镇的旅途。一天之中我最惬意的时光,就是像这样坐在屋顶,看着市场慢慢安静下来,听着市场上喧闹嘈杂的叫卖声渐渐消失。在这里,你会亲眼目睹市场上的商贩整理货物、打包离去的速度有多快,效率有多高。爸爸曾经告诉过我,每一个小摊都是由父亲传给儿子,代代相传下来的。而且,好多摊位是从两百多年前市场形成的时候就由一个家族世代经营的。我经常会琢磨这事,现在我只有十三岁,对我而言,十三年似乎已经很漫长了,两百多年的岁月,听起来太可怕了,我想都不敢去想。我现在甚至不会、也不愿意去提前考虑两天后的事情。去年,爸爸身体还好的时候,我曾憧憬过自己的未来,跟着爸爸一起做一个市场的管理人员,那应该是份最令人兴奋的工作。每天你可以见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大家也都认识你,而且他们还会请你去解决关于贸易、钱币,甚至是与当地人之间的一些纠纷。爸爸和爷爷以及爷爷的爸爸都是做这个工作的,所以,我注定也会成为一名市场管理员。

  可现在,爸爸就快不行了,谁来教给我那些我该学会的本领呢?我摇摇头,不想再去想那事,但大脑还是很固执地忍不住要想。我还能在这里管理市场吗?对我来说,没有了爸爸,就没有了“这里”。四年后,这个地方还会不会有人记得我都说不定,更别提两百年后了。胃部那股痉挛似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我疼得弯下腰,攥紧了拳头。

  “比拉尔!比拉尔,你没事吧?”

  曼吉特和萨利姆站到我跟前,一脸关切地问道。我努力睁开双眼,只看到夕阳的余晖下,映出了曼吉特的鲜艳橘黄色头巾的轮廓。他抓紧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来。

  “我还好,还好。就是有点儿累了。”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卡塔,别抽烟了,过来!”

  卡塔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掐灭手中的烟头,走了过来。

  我们几个都蹲了下来。我打开了一包芒果,那是我用几支铅笔和萨塔姆换来的。曼吉特拿出一把小刀,把芒果切成片给我们吃。卡塔动手抓了一个芒果,吸着一头吃起来。萨利姆打了下他的耳朵,曼吉特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卡塔总是喜欢抢东西,特别是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整个计划进行得实在太顺利了,就像做梦一样。不过我离开教室之后,又发生什么事了呢?”我急切地问他俩。

  萨利姆和曼吉特相互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无需提示,他们开始往对方身上跳去。没有一个人愿意被落下,卡塔叼着芒果,猛扑到那两个扭成一团的人身上。他一把抓住曼吉特的包头巾,将它扯了下来。我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耸了耸肩,然后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跳到萨利姆身上。夕阳落山之际,小镇上的人们只要抬头往这个屋顶上望,就能看到四个高矮不一、脏兮兮的男孩,他们骨瘦如柴,尖尖的胳臂肘,皮包骨头的膝盖,正扭成一团,像疯子似的咯咯笑着。一条长长的沐浴着阳光的橘黄色头巾,把他们紧紧地系在一起。

  2645  第六章  危险临近

  尽管我担心过卡塔会打盹,错过那些到我家的人,好在计划安然实施了一周,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卡塔经常会在课堂上睡着,哪怕周围的男孩子你推我搡、吵吵闹闹,他也会照睡不误。对此穆克吉先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穆克吉先生也说不清卡塔哪种状况更叫他头大:是醒着手脚不停的他?还是别人朗诵泰戈尔诗歌时,鼾声如雷的他?

  一天晚上我把我的担心告诉卡塔,他说我根本没必要担心。他在屋顶上从来都睡不着,因为市场上总有事情在发生——有人大喊大叫,或者偶尔可以偷听别人的谈话。而且他总拿着木头削。从屋顶上这一高处,正好可以看见墓地上的斗鸡表演。我们都知道斗鸡是鲜血淋漓非常残忍的。卡塔的叔叔就组织过几次斗鸡表演,但我们都不敢去看。到现在我们还没去看过。

  卡塔还像往常一样,高高地坐在屋顶的边缘,两条腿很自然地垂悬在两边,嘴里嚼着一根稻草。他一个人在那边观察着,我们三个便开始玩扑克牌。从市场上飘来的香料和熟肉的阵阵香味,让我们心驰神往。我正犹豫该出哪张牌,却听到曼吉特的肚子很大声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萨利姆捧腹大笑,手里的牌都掉了。

  “听起来你肚子里好像困着一只饥饿的老虎,曼吉特!”我咯咯地笑着说。

  “更像一只咆哮的虎崽子。”萨利姆插了话。

  “你们尽管笑吧,实际上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曼吉特摸着肚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刚才你不是吃了芒果吗?”萨利姆反问。

  “还有上课时你吃的那两个薄煎饼。”我说。

  “别忘了,我还给了你一个石榴。”卡塔在我们后面说。

  萨利姆又大笑着把牌掉到了地上。

  “好吧,我是吃了点东西,”他自己承认了,“萨利姆,轮到你出牌了。”

  萨利姆从地上捡起牌,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接着他咧嘴一笑,大喊:“我赢啦!满堂红!”他将牌高高举起,好让我们看个清楚。

  曼吉特看了看我,做了个鬼脸。

  “等一等!”我说。

  “萨利姆,你不能拿到那么好的牌,你上一把牌……”曼吉特开始说话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不管怎样,你俩都欠我一个芒果。不管啥品种,只要熟了,而且好吃多汁就行。”萨利姆说。

  “等一下。”我边看萨利姆脚下边说。

  “怎么了?”萨利姆问。

  “你鞋底下是什么?”我问。

  “你把牌掉到地上的时候……”曼吉特边说边把萨利姆的脚用力地踢开,露出了一张牌。

  “曼吉特,按住他,我找根竹棍来揍他!”我边说边站了起来。

  曼吉特一把抓住萨利姆,开始挠他。

  “哎哟!一定是从盒里掉下来的。我没捣鬼。哎哟,曼吉特,别挠我了,你这个大坏蛋!”

  曼吉特和我坐在萨利姆身上,曼吉特还在挠他。

  “哎哟,下来吧!曼吉特,你比驴子还重!快下来!”

  我俩开心地大笑着,开始捉弄萨利姆,在他身上弹跳,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

  卡塔突然打断了我们。“嘿,市场老远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静一静!”

  曼吉特和我走到卡塔身边,从屋顶上望过去,在昏暗的光线中我们看到有一伙人正聚集在市场边缘的一小块空地上。

  “他们好像都蒙着脸。你认为他们在干什么?”曼吉特问道。

  这伙人挤作一团,显然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不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说道。

  “那我们下去看看!”卡塔说着,人已经站在台阶上。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三步并两步地蹦下去,朝那边飞奔过去。

  “这个家伙……现在该怎么办?”萨利姆焦急地问。

  “我们必须跟着他,要不然他一定会捅出大娄子。”我说。

  曼吉特第二个下了屋顶,他的腿很长,几步就飞下台阶。萨利姆也跟着下去了,我紧随其后。我们一起向横七竖八迷宫似的街道跑去。我们只能辨清一个痩小的身影在前面的巷子穿来穿去。追赶你熟知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你知道他可能要走的路线。住在镇上的人都知道去市场的捷径。曼吉特追赶卡塔,尽管道路迂回曲折,但是他却能做到准确无误。萨利姆和我绕行到另一个拐角时,撞见了曼吉特。他已经拦下卡塔,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他们将我们拉到背光处,暗示别出声。

  窃窃的谈话声从市场那边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我们还是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从卡塔面前走过,示意他跟我走,在背光处继续前进。那些人选的地点着实隐蔽,要不是我们屋顶上特有的地理优势,压根就不可能发现他们。市场后面有块狭小的地方,是用来倒垃圾和卸载货物的。我们后背紧贴着墙,一边拖着脚慢慢往前走,一边专注地听他们的谈话,因为此时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我说,我们烧掉它,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烧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你这个蠢货!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那我们砸几样东西,然后再在这地方制造点混乱,怎么样?”

  此刻,我们就藏在离那片空地入口处最近的一堵墙的墙根下,能听得清清楚楚了。卡塔站在我身边,显得有点不耐烦,总想把头伸出去看一看墙的那一边。我用胳膊紧紧拽住他,努力听那些人还说了些什么。

  “走着瞧,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越快铲除这些穆斯林败类,对我们就越有利。他们一直在整个印度不断地杀害我们印度教的兄弟姐妹,我们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我吃惊地睁圆了眼睛,转过身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这样的话。但是,他们惊诧的表情告诉我,他们也都听到了。萨利姆拼命地朝我打手势,想抓住我的手。卡塔挣脱了我,把头伸到拐角外面。

  那边压低了声音,但交谈仍在继续。

  “你确定我们非这样做吗?我可从没放过火。”

  “这不难,对吧?把一小块布浸泡在汽油里,再塞进瓶子,点燃后扔进去,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如果有人在里面怎么办?”

  “就像我刚说过的,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要讨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没有什么比烧焦的尸体更能表明我们报仇的决心了。”

  把人活活地烧死?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恶心,我的胃又开始抽搐。这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卡塔把脑袋缩了回来,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边的声音比低声细语略高一点点。萨利姆已经忍无可忍,拽着曼吉特后退了几步。我举起手,示意他先等一下。我想,如果我们能探听到他们准备烧什么,或烧死谁,至少我们可以事先去给那个人提个醒。

  我探出脑袋去听,结果听到的却是模糊不清的声音,这伙人似乎要离开了。卡塔在我后面不停地蠕动,我抓住他,叫他别动,但是他却继续挣扎。我有些沮丧,于是转过身,就在此时发现他要打喷嚏。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刻捂住他的鼻子并紧紧地捏着。他赶紧捂住嘴,一个无声的喷嚏打了出来。慢慢地他放松下来了,笑着举起双手。我还没来得及拦他,突然他又把头往前一伸,紧接着猛地打了个急促响亮的喷嚏。我们一下子都吓呆了。此时那边忽然传来声音,萨利姆惊恐地看着我们。

  “什么声音?”

  “谁在那儿?”

  听到脚步声向我们靠近,我将卡塔推向曼吉特和萨利姆,大声催他们:“快跑!”

  像冲刺一般,我们几个狂奔着钻进了迷宫般的街道。

  1829  第七章  小仓鼠,我会抓住你的

  我们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诅咒谩骂声,继续往前跑着,先是向左拐,接着往右拐,直奔我们的聚集点——那座屋顶。但是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几个不能都去那儿。我们要想摆脱追赶的人,必须要分开。卡塔跑在最前面,我使劲拉住他的衬衫,他才停住。曼吉特和萨利姆几秒钟后赶到,停住脚步,喘着粗气。

  “我们必须分开。如果大家分头跑,他们想抓住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卡塔,一有机会你就爬到屋顶,然后待在那里别动。萨利姆,你朝相反的方向跑。曼吉特,你尽可能摆脱他们。不过他们似乎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所以如果有人抓住你,你就狠狠地打他一顿,然后跑回家。”

  “你确定我们分开更好吗?”萨利姆问道,“你怎么办?”

  “我会没事的。大家行动吧!”

  我们一起从隐蔽处出来,用最快速度朝前面的出口跑去。就快要跑到出口时,身后的叫骂声又渐渐逼近,我们立刻四散跑开。曼吉特向右手边跑去,萨利姆转头向左边飞奔,而卡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跑过出口,又转过好几个弯,然后停下来,听听后面是否有人追上来。盲目地向前瞎跑只会让自己晕头转向,而且我还没搞清楚后面是否有人追。我蜷着身体躲进旁边一个壁龛里,弯着腰,双手用力地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周围一片漆黑。气息平定后,我又站起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静等了片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们或许去追别人了,我心里暗自嘀咕。正准备离开壁龛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接着,话声响起:

  “小仓鼠,跑哪儿去了?我看见你躲在这儿。我们看到你们分开跑了。你那帮狗朋友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我们的人给捉住了。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不会真想像只老鼠一样,一辈子都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吧?”那声音里满是嘲讽的味道。

  我摸着身后的墙壁,站在那里非常紧张,一动也不敢动。快想个办法,比拉尔,快啊!

  “出来吧,小仓鼠!我可有点不耐烦了。如果你自己出来呢,我兴许还会对你网开一面,要是被我抓到了……”

  声音渐渐转移到了右手边的入口处,我知道机会来了。

  “出来,快点出来!你个胆小鬼。我给你带了点儿好吃的来。你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所以,我有好东西犒劳你。小仓鼠,我要烧死你,让你好好尝尝烟熏火燎的滋味……”

  没等他说完,我像离弦的箭一般,向着左边一个黑乎乎的出口狂奔而去。这边横七竖八的小巷更密集,但我对这片很熟。我还能听到挑衅的咒骂声从身后不断传来,不过感觉越来越远。我知道,我又为自己赢得了时间。

  这不算完。我看到你跑哪儿去了,迟早我都会抓住你的!

  此时,巷子里黑糊糊的,空无一人。我也辨不清所听到的声音到底是来自我头脑中,还是那人就紧追在我后面。那声音在骂我,让我忍不住要回头看。狠命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我决定埋头狂奔,一心想跑得远远的,把他甩开。

  小仓鼠,我会抓住你的!我就紧跟在你后面。不管你拐多少弯、藏多少回都没有用,我都能知道你在哪儿。

  汗水滴到眼中,刺痛了我的双眼。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我的耳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我减慢速度,血液突突地往头上冲,让我感觉视线模糊。如果再不停下来休息,我的腰都要跑断了。因此,我靠墙停了下来,在那里等着。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四下搜寻每一处黑暗的地方和巷子入口,看是不是有什么突然的动静。那个人已经来这儿了吗?我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吗?我觉得我还得动起来,就慢慢地转过身,走了几步。那是什么声音?有声音正从我的右边传过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跑进黑乎乎的小巷,并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方,我四下看着周围的房子和墙壁,想要找到一个熟悉的路标。我精疲力竭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小巷,几乎要摔倒在地了,只是迫切地为了找到一个标志。

  那个声音再次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哈!你以为你能跑掉吗?愚蠢的家伙。我只是在和你捉迷藏。我就紧紧地跟在你身后!

  我朝身后一看,看到那边的暗处有动静。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一条小巷里,和迎面跑来的人正好撞了个满怀。我们两个摔倒在地,摞在一起,我们都就势翻滚了一下,站了起来。我后退了一步,拉开架势,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准备和他干一仗。我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比拉尔,是我,卡塔。没事了,是我,把拳头放下。”

  卡塔朝我走过来,微笑着,晃了晃脑袋。

  “那些笨蛋连头瘸驴都追不上。”卡塔咧嘴说道,语气里充满了蔑视,“走吧,我们离开这吧。”

  “我们得确保萨利姆跟曼吉特也成功摆脱了那些人。”我提议说。

  我最后一次转过头向后看那黑暗的迷宫,我让卡塔走在前面领路,带我走出这迷宫。我自己也尽量摆脱掉那些我确信听到的声音——那跟在我们后面,踩在地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2408  第八章  关于命运的故事

  到家后,我先在外面寂静的街上站了一会儿。接着提了一桶水,哗啦哗啦地往脸上泼,又从头上往下浇。水冰凉刺骨,我能感到滴滴水珠顺势往下流。我冷得发抖,赶紧并拢双腿,抱着双肩,缩成了一团。这样太好了。全身都是湿的,你就烧不着我了。

  我朝着家的方向望去,感觉温暖的灯光正在召唤我,迎接我回家。我进了屋关上门,又有了安全感。突然,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让我想起了先前曼吉特也是这样,那会儿我们还一个劲儿地嘲笑他。这么快一切都变了。爸爸这会儿已经睡着了,我捂着肚子走近他身边看了看。一切都改变了,唯有这里,此时此刻,还和原来一样。一定要坚持住啊,不能让外面的纷扰破坏了这里的宁静。

  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我决定去做点米饭。这是爸爸目前唯一容易咽下的食物了,吃别的他就会呕吐。即使是这样,也得我劝,他才肯吃饭。

  这是一个宜人的夜晚。我们居住的狭窄街道到处飘荡着烹煮食物的味道。我家对面的安卓姆哥哥家,应该正在火炉上烤着香喷喷的鱼;隔壁的塔丝尼姆姐姐家,肯定正在炒豆子,除了周二要洗头发外,几乎每天她都要炒豆子。她丈夫经常抱怨自己胃都要吃喷火了。爸爸说那是因为塔丝尼姆姐姐从来不认真思考她丈夫不愿外出工作的原因,只是用炒豆子来作为对他的一种惩罚。父亲还说,塔丝尼姆姐姐经常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睡在她姐姐家里。每每想到可怜的拉蒂夫哥哥生活在“毒气”里,我们便会咯咯笑个不停,父亲还会捏着鼻子,做出一副忍受不了的怪相。

  晚上,我喜欢跟爸爸待在一起,虽然近来他总是很容易疲劳,我还读东西给他听的时候,他就睡着了。爸爸现在讲故事时时常会结结巴巴的,我总是尽力假装没注意到,不过他还是总生自己的气。每当想到自己把一个故事讲得很糟糕,或者想不起来内容,或者思路跟不上,他就会生气。现在,他要是问我想不想听故事,我就故意让他讲个短的,那样他就能够讲完,然后我就给他读书,读到他睡着为止。即便如此,爸爸仍然是镇上讲故事最棒的人。理由是,他从来不会忘记提醒我,他讲的每一个故事都包含着特别的意义:“听完别人对故事的叙述,这个故事应该留在你的脑海里,思考一番。就像钥匙一插进锁眼里,门就会打开,面前就是你领悟到的所有东西。”

  爸爸挣扎着撑起身子坐在床上,让我喂他大米糊。吃饭的间隙他还问起我市场上的事,也问到了医生和穆克吉先生。问我现在老师在课堂上都讲些什么。还有老师是不是还戴着他那块银质的怀表(爸爸经常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他老师依然是时不时地看看他的怀表,嘴里还念念有词的,爸爸听到这儿就会笑起来。我还说老师的耳朵和童话里兔子的耳朵简直一模一样,爸爸听了笑得差点打翻放在他腿上的饭碗。

  我沏了杯香甜滚烫的热茶,然后在皱巴巴的床尾坐下来。热气腾腾的液体在我嘴里打旋,我将晚上的事情回顾一遍。我想要准确无误地记住这一幕,让我的记忆永不褪色、永远刻骨铭心。爸爸曾给我讲过功能强大的照相机,它可以将我们在书本中及报纸上看到的历史事件和瞬间定格下来。这件事给了我灵感。如果人造机器可以做到,那么我们人自身也能做到。心理准备工作就绪,我就眨着眼睛,拍了几张“照片”;拍下了爸爸炯炯有神的双眼,拍下了透过窗户飘进来的饭香,甚至还拍下了拉蒂夫哥哥在弥漫着扁豆烟雾的房间里睡觉的情景。我把这些都拍下来,储存在大脑中。爸爸看着我,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了他一个久久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

  “爸爸,命运是怎么一回事?你信命吗?”

  几天前,在课堂上,穆克吉先生解释说,命运是我们人类无法掌控的。然后他问我们:“是不是我们的生活,事先都已经被安排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坐在那里,任凭命运的摆布?”

  爸爸看着我,好像他的头脑里打开了掌控光的开关。柔和的烛光下,他的眼睛就像两颗红宝石在转动,一闪一闪的。他坐在床上,又直了直身子。我几乎都能感觉到能量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我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充满了活力,像被点着的烟花,随时准备着冲向天空。

  “孩子,让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吧。”

  虽然疼痛扭曲了他的面部表情,但他仍带着单纯的喜悦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一位商人清早去海边散步,他看到一个人正蹲在沙滩上,装了满满的一杯沙。商人看着他,那个人把杯子里的沙子倒在他身旁的一大堆沙子上,接着又把空杯装满。这个商人走到他身边问他在干什么。

  “我是命运之神,”他说,“我正在量今天每个人应得到的食物。”

  “你真能量准吗?”商人问,“我向你提出挑战,今天中午不给我午餐,你能做到吗?”

  “一定如你所愿。”命运回答说。

  商人买了一条鱼,带回家交给妻子,然后继续工作。中午他回到家坐下来等饭吃,妻子把做好的鱼放在他面前。

  命运说他会拿走我的午餐,看谁现在还能阻止我享用这么美味的鱼。

  他突然大笑起来,妻子以为他在嘲笑她做的鱼样子不好看,就开始责备他。商人顿时很生气,站起来冲出家门。当他冷静下来时,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意义所在:那天命运真的扣留了他的午餐。

  像爸爸原来教导的那样,我得慢慢把这个故事储存到大脑里。过了一会儿,我看看爸爸,他也在很严肃地看着我。

  “这个故事我懂了,但是它的意义何在?”

  “指什么的意义何在?”

  “努力做任何事的意义何在?既然一切都命中注定,有所作为又怎可能?大家又为什么因此烦恼?”

  看见爸爸此时显得特别疲倦,快撑不住了,我就没再说什么,并催促他快躺下。我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边,把剩下的几根蜡烛吹灭。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感觉到他呼吸平稳后,我才回到角落里的那个小床上。正当我要吹灭剩下的一根蜡烛时,爸爸开口说话了。

  “意义在于要活下去,孩子,过自己的生活,完成可能的事情,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我静静地躺在小床上,一阵阵剧痛在体内不断翻涌。我把身子紧紧地蜷成一团,想借此赶走疼痛。命运可能会摆布别人的生活,但绝不会影响我的生活。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把握自己的事。伴着这最后的想法,我闭上双眼,十分认真地在脑子里把自己拍下的所有记忆照片梳理了一遍。

  2199  第九章  哥哥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吵醒了我。我极不情愿地睁开了一只眼。外面天色还早,我实在不想这么早就起床,但那个声音还在不停地响着,于是,我把眼睛又睁大了一点儿,使自己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声音戛然而止,我愉快地长吁一口气,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我感觉有双手放在我身上,猛地惊醒过来。现在我完全清醒了,揉揉惺忪的双眼,我抬头看见我哥哥——拉弗奇正站在我面前。他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出声,摆摆头要我跟他出去一下,然后,就踮着脚尖走到了外屋。我低声咒骂着,无限眷恋地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小床,然后抓起我的校服,跟着他走了出去。哥哥突然出现,还一大早叫醒我,肯定没什么好事。

  “什么事?”我没好气地问。

  他阴着脸看着我,然后掏出一个手卷烟的烟头和一盒火柴,那盒子早已不成样子了。

  “你清楚你不能在这儿抽烟的,这儿全是书,会着火的。要是爸爸知道了,他会很生气。出去抽!”

  他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只好往外走。突然,他摇了摇头,反手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拽着我出了门,还不停地用手狠狠地拍打我的头。

  “放开我,你这头蠢驴。放开我,要不然我咬你。”我咬紧牙关,尽可能地放低声音。

  他把我拎起来转了一圈,又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点燃香烟后,他斜倚着门口的土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先让自己站直了,背靠着他对面的那堵墙,也上下打量着他。

  自从上次分开,我们至少有一个月没见面了,或者更久些。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头上紧紧地系着一条白色的方巾。脸上清晰可见刚冒出的胡楂,不过,他还学着爸爸的样子,经常刮胡子。明媚的晨光照亮了小屋的前檐。拉弗奇正对着我微笑呢,看着我愤怒的样子,他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了。用爸爸的话说,这简直就是他自己的翻版。我几乎可以听到爸爸在说,“太严肃了!你们两个,太较真了。去买杯拉昔,冷静一下吧,好吗?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不是受苦的”。我也看着他,但是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张像极了爸爸的脸,我眨眨眼,又照了一张“照片”,储存进大脑日后好看。我怕他这一走,又是一个多月不见人影。

  “老头怎么样了?”他踩灭烟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问道。

  我抬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挑衅与责备。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他都快要死了,这就是他的近况——他将不久于人世。你难道就不能常回来看看他,陪他坐一会儿吗?

  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或许他不回来才更好呢。每次回家,关于印度的时事,关于宗教,还有他的那些新朋友,他都会与爸爸争论不休。爸爸称他们为狂热分子——“一群最糟糕的爱国者,因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暴力。”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两只光脚丫。不管怎么说,他不回来才更好呢。微微抬起头,我看到他依然专注地盯着我看。

  “你一定和医生谈过了,你清楚他的状况。”我气愤地说,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脸看,像是想从我脸上发现点儿什么。他显得异常焦躁不安,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又拍拍衬衫,想再找根烟抽。他平静下来,只是“唉”了一声。

  “我知道,他快不行了。就像这个该死的国家一样,一天天走向死亡。”

  他愤怒地看着我,那种目光让我生畏。他眼中喷出的火几乎将我灼伤。

  “比拉尔,你们住的这地方,很快就不安全了。你一定要时刻小心,带着老头儿赶紧搬走。我们说话的时候,都得搞清自己是哪一边的,分割划界限是早晚的事。我们会被逼着作出选择,你懂吗?我们是穆斯林,可他们是印度教和锡克教教徒。我们或许要共享一片空间,购买同样的食物,甚至说同一种语言,但是……我们是不一样的。”

  还是瞌睡得眼睛要打架,我甩甩头,竭力摆脱它。拉弗奇声音里的愤怒真的好可怕。

  “爸爸是绝不可能离开的。你清楚这一点。绝不可能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看待时局的……他……”

  哥哥再次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摇晃着头。“他仍然坚信他那珍贵的印度一切还会好起来,是吧?比拉尔,看看你的周围!它看起来或者感觉上,还像你以前生活的地方吗?不一样了,都变了!我们说话间,那些秃鹰就在头顶盘旋。它们很快就会俯冲下来,争抢剩余的地盘。印度的尸体残骸,会被那些所谓的和平人士、博学者以及政客,即我们尊称为精英的人,丢得一干二净。我讨厌那些人!是时候改变了。”

  实在听不下去他的过激言语,我把脸转向别处,闭上了双眼。那一刻,我觉得哥哥好陌生。他像爸爸一样,有热情,有活力,还有坚不可摧的顽强意志,但此刻,从他身上,除了虚幻,我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停止了慷慨激昂的演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没时间来分享他的满腔愤怒,我都能把自己的怨恨埋在心底,他怎么就不能呢?

  “瞧,我得去上学了。”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他不再愤愤不平,倒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又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我想从他的身边走过,他却举起一只胳膊,把我拦在了门口。

  “我在你的银色罐子里放了点儿钱,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我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再见”,就从他的胳膊底下溜走了。我能感觉到他还在紧紧盯着我的背影,但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转身。他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我听到他转身,朝街道的方向走去。我藏在门后,把头探出来一点儿,眼睁睁地看着他拐进一条小巷,然后消失不见了。

  沉闷的叮当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我猛然意识到这是穆克吉先生敲响的上课的钟声。我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向学校奔去。我不能再和哥哥生气了,下次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回来了。我不能让他破坏现有的宁静。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无论如何我都会把这个计划进行到底的。

  [1]① 印度人在表示同意或赞许时常伴以摇晃脑袋或将头侧向一边,与表示不同意时的摇头动作不同。

  [2]① 选自泰戈尔诗集《吉檀迦利》,此处取冰心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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