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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少年派》)的制作特辑里,导演李安谈到了对影片的理解:拍电影是他认识自己、认识世界、认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过程。一个少年、一只猛虎、一片汪洋,李安以封闭性的空间调度、瑰丽的视觉影像、虚实相间的手法,提炼了高度隐喻的人生: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相处?
为了把故事尽量交代清楚,《少年派》的叙事采取了一种简单的套层结构,外层是成年派向一个小说家讲述少年时代的故事,里层便是具体的故事内容,夹层是成年派的画外音。但是,影片峰回路转,虚实相间的地方在于:当作家和观众都以为派的故事以自己获救、老虎走进森林而终结时,成年派又提供给我们另一个简短的故事,不同于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少年派和老虎,第二个故事全部以真实人物出场——水手、厨师、妈妈、自己,在小说家的推断下,他们分别对应了第一个故事中的斑马、豺狼、猩猩,而少年派居然是第一个故事中的老虎。
成年派没有否认小说家的推断,只是问他喜欢哪个故事,得知对方喜欢第一个故事时,成年派说对方看见了上帝。李安在此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把想象交给观众。
探讨哪个故事是真哪个是假显得匠气了些,对笔者而言,因为有了第二个故事,才更喜欢第一个故事。如果第二个故事是少年派真实经历的话,那么老虎显然是不存在的,它只是派的另一个自己:当他遭遇船上的人性屠戮之后,为了战胜恐惧,心里不自觉地幻化出一只老虎。之所以会出现老虎形象,这与他童年时期与老虎的那次近距离接触有关,同时,他的多种宗教信仰混合在一起,很容易让这种幻想得以成立。该片之所以耐人寻味,高明之处便在于此:它把一个杀戮和复仇故事转化成一个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以及少年和老虎的友谊故事。
从更深层次意义上说,影片同时又探讨信仰、神性与人生存本能的一种抵牾。据说第二个故事的一个版本是源自一出真实的海难故事,几个成年人吃了一个叫帕克(本片老虎的名字)的未成年人进而生还。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出,当船外的豺狼撕咬斑马以及猩猩的时候,为什么老虎一直躲在船里不出来,因为那个人正是少年派,当他看到母亲被厨子杀死,内心被激怒,童年时代的老虎的眼神令他产生了勇气,进而杀死了厨子。内心被唤醒的老虎让少年派在灾难中生存下来,而这种依靠杀戮和肉食的生存方式明显已经背离了派最初的宗教信仰。当派漂流结束可以回到正常社会生活中去的时候,理性开始恢复,自己的兽性一去不复返。派之所以会悲痛欲绝,是因为他心中的老虎,也就是另一个自己,再也不会回来。
如果依循这个逻辑,少年派与老虎的奇幻漂流之旅就是一段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相处的隐喻。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只老虎,散发着原始的野性,只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们被社会秩序所驯服,才更加理性。如果说电影和艺术存在的最大意义在于对自由的想象,那么,《少年派》提供的想象便是:如何找寻来时的路,发现最初的自我。
在李安的电影中,行走在那条寻找之路的都是一群不合时宜的人,被社会伦理与秩序利益所囚禁,但同时又极端地向往自由,不断挣脱。他们是《喜宴》里的高伟同、《饮食男女》中的老朱、《卧虎藏龙》中的李慕白与玉娇龙、《断背山》中的恩尼斯和杰克。李安最擅长的是处理角色之间的情感张力。而《少年派》在奇幻冒险与灾难复仇的商业外衣之下,包裹了宗教的力量,把人物关系缩小到一个人的两面性中来。
如果将影片与李安个人经历做一参照的话,可以发现,老虎离开少年派的时候决绝地没有回头,派的伤心欲绝,这其实也是李安的一次顾影自怜。李安在采访中谈的最多的就是自由,他九死不悔地追求自由,却又总是被家庭和社会压抑。其实,翻阅他的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便可得知,李安是如何地富有生命激情和自由精神,“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既可以用来说明《少年派》,也可以为李安做像。
如果以《少年派》和李安的创作经历来对接中国电影创作的话,我想,至少有如下的启示意义。
首先,最理想的电影往往是让每个层次的观众都能接受,人人皆可根据自己的经验和需求提炼情感因子。《少年派》的片名便昭告它的通俗性。这是一部充满奇幻冒险风格的影片,有着易于理解的“成长”与“友谊”的主旨,辅助以3D技术,它满足了普通大众的审美需求。但是影片埋下的宗教线索以及隐喻叙事则赋予了影片更高的读解乐趣,无疑让喜欢高智商解密的观众沉浸其中。
其次,可信度是电影的最基本标准。一部电影无论艺术性高低,是否有一个可信的人物动机和人物形象是最起码的要求。从剧作角度来说,派拥有三种宗教信仰,这便赋予了派在极端环境下产生幻想以及极端行为的理由,为影片提供一种可信度。而很多国产电影虚假浮夸的原因在于没有在人物行为的心理动因上下功夫,只是一味地直奔主题。
再次,电影需要提供独特的想象和价值观。好的电影匠人与电影大师的区别在于:前者的电影只是提供视觉张力或者心理刺激,而后者的电影以人性深处的欲望为导向,让人们看到世界之外的多种可能,从而让我们去探究真正的自己。中国转型期的社会为电影创作提供了无限的资源,这些都足以让我们发挥想象。
最后,电影创作需要沉住气,厚积才能薄发。李安最为人所熟知的经历是毕业后做了6年的“家庭主妇”,38岁才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处女作《推手》;拍摄《卧虎藏龙》时,他对每一个动作招式、台词语言、道具环境都极其考究;拍摄《少年派》,李安耗时4年……没有多年的艺术储备和人生体验,就不会有李安如今的国际地位。如今,一些电影创作陷入某种浮躁的境地,年轻人急求成名,成名者为各种利益裹挟。须知,艺术道路没有捷径可走,踏踏实实,不断研磨,方能创作出击中人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