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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谷:行走,在一片叫做泽覃的土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9日16:4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卜谷

  初夏,白色的,毛茸茸的毛栗子花,一树树绵延在山脉上,像一叠一叠白色的浪花,一浪一浪拍向远方。这是一片名字叫做泽覃的土地,村叫泽覃、乡也叫泽覃,它们的名字来自另一位叫泽覃的人名,其中的渊源是,那位名叫毛泽覃的人,曾经战斗、牺牲在这片毛栗子花盛开的土地上。

  泽覃村,很大。有26个自然村,近50平方公里土地。在瑞金市,没有比这块土地更大的行政村了。

  真正吸引我的,是这村庄里一个神奇的女人。这个女人与毛泽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中国革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女人现年101岁,曾经是红军战士。她曾经是苏维埃中央政府副主席项英的公差兵张桂清,在中革军委工作三年,与贺怡结拜姊妹,一诺百年;她曾跟随毛泽覃、刘国兴打游击,“躲山”被捕,枪决时连遇三颗臭弹,大难不死,虎口余生;毛泽覃遇难,她冒险前往验尸,枪口下她为毛泽覃擦洗尸身,居山守灵77年;她经历5次婚姻,5次守寡,4个红军丈夫,一个白军丈夫,红红白白;“文革”中她被诬陷为出卖毛泽覃的叛徒,被大队革委会荒唐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当日神奇遇赦……

  其实,我已花了6年时间采访以上情节。

  我始终关注的是,这位为毛泽覃守灵70多年的张桂清。守灵,是张桂清自己的事情,她没有想到会引起笔者的关注;采访,是笔者的事,没想到的是,我在这大山里的采访会引起更加广泛的社会关注。

  再前往泽覃村采访,就明显感觉村里的目光更加热烈,他们张罗起来,要为毛泽覃修建陵园。瑞金市人民政府郑重其事,于2007年11月16日,向省人民政府专门呈文,瑞府字(2007)309号,“关于要求批准并拨款修建毛泽覃烈士陵园的请示”。请示报告中有如下文字。

  “为缅怀毛泽覃同志的不朽业绩,激励后人弘扬和继承光荣革命传统和优良作风,并推进红色旅游事业发展,我市市委常委会议专题研究了修建毛泽覃陵园事宜,计划在其安葬地泽覃村建设毛泽覃同志陵园,该地背山面水,山势雄壮,符合毛泽覃同志陵园建设的要求。陵园建设工程概算××××万元,恳请省政府考虑我市特殊政治历史地位和毛泽覃同志的重要历史影响,向国务院请示批准并给我市拨款建设毛泽覃同志陵园……”

  要求上级拨款,是件虚事,不知会拖沓多少年。不料,一向作风拖沓的乡村,这次行动敏捷惊人,不等省里拨款,村里便捎来口信要我去参加毛泽覃陵园奠基仪式。是清明节,当地政府拨款及当地村民募捐,自己先干了起来。为此,我也在募捐中表达了自己的一点意思,为陵园捐了一块砖。

  那天,我如约而至,尽管有思想准备,但泽覃村毛泽覃陵园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载歌载舞的场面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总觉得这气氛不伦不类,这种热烈、喜庆与这冥事的内核不相符合。

  “这是做‘大清明’与做‘小清明’不同。”当地村民告诉我,“本地客家人风俗习惯做‘清明’有大小之分。做‘小清明’是自己家人祭奠死者,而做‘大清明’则是举全族或全村,几个村甚至于更加广大之力举办清明扫墓活动,是对逝者最高规格的祭奠。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人才能享受。一是本地一姓的开山祖或是本姓的杰出人物;二是历史上对本地域有突出贡献或恩德的人物。显然,毛泽覃属于后者。做‘大清明’主要是纪念并彰显其功德,所以,是喜庆吉庆的气氛,可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载歌载舞,大事张扬。”

  毛泽覃陵园,建筑简朴,风水很好。前面一条腰带水,逶迤流淌,背靠大山松柏常青,大气磅礴,与四周相拥的山麓形成一体,有气象万千景致。

  半年后,一个隆重的“毛泽覃烈士陵园”竣工仪式在泽覃村举行。来的人更多也更具代表性:有毛泽覃的至亲毛远新及女儿一行人;有中共十七大代表,来自湖南省湘潭县韶山村党总支书记毛雨时一行;有瑞金市委、市政府及乡党委、乡政府的领导;有来自市直机关的干部及周围乡村的农民;还有一批造声造势的锣鼓队、秧歌队以及表演人员。

  与来宾一一握手后,笔者近距离地观看了所有的议程。

  毛远新与张桂清,韶山村的毛家人与泽覃村人,肃立在毛泽覃坟茔前,毕恭毕敬地向毛泽覃的英灵献花圈,联手植下了长青树……此后,有一个女人,毛泽覃的孤女年近80的毛雪英,每逢清明都带着儿孙们来祭奠。贺麓成的妻子谭晓红今年夏季来了;今年中秋,76岁的李敏也来到这座坟茔前致意,同时来向兴建这座坟茔的人们致意……

  奠基仪式是个坐标,之后,我的采访被大大关注,泽覃村的干部、村民们不但更主动提供线索协助我采访,并且因为红林山区、岭背山区是汀瑞游击队的大本营,村里提出要求,希望我们能够合作,共同在泽覃村创建一个作家创作基地,每年组织作家深入到这片大山里来采风、写作……

  泽覃村原来有一座希望小学,随着青年人不断流动到城市里去打工,学校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名学生四名老师,就不得不撤走了这个教学点。空出来的教室,就成为了我们的创作基地。初秋,我们在这座在大山深处挂牌创建了“赣州市文艺家泽覃村创作基地”“瑞金市文艺家泽覃村创作基地”。这个村庄里的创作基地,或是,一个全国最基层的创作基地。至今,我们已经有五批作家先后来此采访。

  经过了六个春秋的探索,采访得到突破性的进展,奇迹终于垂青于我。

  曾苦苦缠绕我的历史谜团,随着历史人物的出现,轻而解密。那些日子,我把采访的半径划得更大,深入到中央苏区范围的闽西诸县。我竟然找到并采访了当年曾随毛泽覃打游击的红军战士,96岁的老人蓝文才;继而又找到并采访了当年曾随毛泽覃打游击的红军战士何富庆(曾有资料说他是出卖毛泽覃的叛徒)的独生儿子,年逾60的何金生(化名)。

  历史的等待,对于蓝文才来说,时间是太长了一点。经历艰涩的寻找与等待,笔者于2011年秋在福建某乡村寻找到了蓝文才。96岁的蓝文才觉得历史不会就此罢了,77年来他一直都生活在那段历史中,一生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明白的结果。

  见了面,他突然明白,他要等待的人之一,就是我。他已经等了我77年,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仿佛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他有点急切地叙述那段历史,任泪水流淌在苍老的脸庞上,尔后,十分寂静地盯着我,问:“你说,我是不是真正的红军!”

  我收敛起笑容,严肃地对接他深沉的目光,回答:“蓝老,根据我数十年对红色题材的研究,以及6年来对泽覃村黄埂窝纸寮战斗的采访,我认为你是一个真正的红军。”

  “好!”

  像托付了一项重大事情,这位96岁的老红军战士重重松了一口气,叫来了他的儿子做在场人,郑重其事地用书面形式给我写了份委托书,要求并委托我把这段历史写出来。

  96岁的蓝文才身材瘦削,精神矍铄,皮肤白皙,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从外表看,他颇有气质,像个文人,起码不像是一个长期经历苦难的人。经历了长期的苦难,至今,他的心仍然沉浸于那段苦难之中,为此他记忆力超群,而且他只对那一段历史记忆力超群。

  建国后,蓝盎子重新参加了工作,在龙岩地区水泵厂工作。“文革”期间,他曾经受到过冲击,武斗时把他的肋骨打断了几根。因为他保留过一些原始的证据,而且,那时候王益群等一块打游击的红军战士还健在,能够互为证明。1980年5月27日,龙岩地区行政公署根据调查,专门下达了“岩署(1980)综92号文件,《关于给蓝文才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名誉的通知》。

  冤情终究得以洗雪。质朴的蓝盎子非常感激,非常高兴,把文件拿给熟悉的人们看。随着他的年龄日益增长,蓝盎子的纠结日显:我参加红军那么多年,出生入死,既然组织已经调查证明了这些,平反不是叛徒,我就应该是老红军,起码是个失散老红军呀!这些,都是文件上证明了的,为什么不给我落实政策呢?!

  在历史的等待中,蓝盎子确实是个有点矛盾的个案。他是失散老红军,这在那份平反文件中已经得到证实。但是,他没有得到失散红军的一纸证明书。

  2012年初,我们安排了一次历史对接。

  历史与历史聚会。等待与等待聚会。他们等待的也许是别的聚会,不料,却等到了这意外的聚会。依然是那片山林,如今的名字叫做泽覃。96岁的蓝文才,与101岁的张桂清走到了一起。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箬别溪水似乎更加汹涌,蓝文才一眼就认出了张桂清,并喊出了她70多年前的名字——张爱兰。一双青筋凸显的手,与另一双青筋凸显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泪水在眼眶流淌,蓝文才抚着张爱兰,述说70多年前,她在红军洗衣队为他洗衣服的情景,那时,他骑马……

  阳光一览无余,像是检阅他们的忧伤,把所有沉睡的过往都慢慢叫醒。近二年来,张桂清大多数时间处于老年痴呆状态。她听不懂别人的话,也不与任何人交流。可是,当握着蓝盎子的手,突然,她流泪了,思绪穿越到了80年前:“你那时好年青,还是小鬼……”

  “对对对,那时我确实很小,大家都叫我蓝盎子……”

  泪水,在这一对百岁老人的脸庞流淌,也在我的脸庞流淌。我全身涌流着,一种发自心底的感动。久久地注视着这一对白发苍苍的羸弱老者,我想到的是:要敬重平凡人的伟大之处,也要敬重平凡人的高贵情谊。

  如今,和煦的冬阳暖意融融,泽覃的漫山遍野铺满了落果,厚厚的一层层的毛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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