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关于《管锥编》的对谈

　　客：钱锺书先生名满天下，老师说要深入学习国学非读他的书不可，可是他那部《管锥编》我怎么也读不下去。有什么好办法吗？

　　主：没有什么好办法。你是怎么读的？

　　客：从头读起呗，“论易之三名”，完全不知所云。往下一卦一卦的，都不大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主：那你过去读过《周易》没有？

　　客：没有。

　　主：那就难怪了。钱先生的《管锥编》是他关于10部古书的读书札记，你原典没有读过，单来读这些札记，当然不容易读得下去。你读过《诗经》中那首《氓》没有？

　　客：读过，我还能背呢。

　　主：那好，我们翻出有关的段落来看，第一册第93页，诗中女主人公有几句伤心的话道：“士之耽兮，犹可说(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脱)也。”意思说女孩子不容易从感情纠葛中解脱出来，而男子则相反。钱先生就此作了一通发挥，他说古代的男人排遣感情的方式比较多，他可以出去游山玩水，可以争利求名，可以另有所爱；而女人呢，关在家里忙柴米油盐，根本出不去，于是就“独念深居，思蹇产而勿释，魂屏营若有亡，理丝愈纷，解带反结”，难以解脱了。这就是从古代男女两性的生活方式不同这一角度对诗句作出了解释。这好像并不难懂。下面从明代的《投梭记》中引出一条古代的谚语“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又引出一位外国女作家的话：“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表明《氓》里所说的那一层意思中外都有。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的序里说过：“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所以他一向把中外文学打通了来说话，这应当不是很难理解的。

　　你们年轻人有志于学习和研究国学，固然要读中国古书，也要读外国书，争取打通。当然，首先是要把中国原典好好读一读。

　　客：我明白了，你是说要先读原书，再来读《管锥编》。

　　主：最好是这样。如果有些书一时来不及读，直接就来看《管锥编》，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因为有时候钱先生也不过是就某书中一两句话加以发挥，讲他自己要讲的意思，而这一两句话他当然会引出来，你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虽然冒失一点，也未尝不可。

　　客：请举一个例子加以说明。

　　主：好的。你没有读过《周易》，我们看第23页，这里谈“颐”卦。象传指出，此卦要求“慎语言，节饮食”，钱引《正义》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然后钱先生由此生发开去，引用武王《几铭》《鬼谷子·权篇》《南齐书》的两份传、刘禹锡《口兵诫》等等，都是教人不要多说话的，钱先生又就此加以概括，说：“诸如此类，皆斤斤严口舌之戒而弛口腹之防，亦见人之惧祸过于畏病，而处世难于摄生矣。”古代只有专制，没有言论自由，言多必失，容易惹出是非来，所以人们很小心谨慎。钱先生分析古人的这种心态，不是很深刻吗！这也并不算太难懂。

　　客：照你这么一说，是不难懂。

　　主：当然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要真正读懂，有深入的理解，最好还能加以发展，那还是很不容易的。有些地方我也不大懂。有些地方我不大同意他的意见——当然很可能是我错了。

　　客：再请教一个问题。《管锥编》里分析比喻的地方很多，其中讲“比喻有两柄亦有多边”的那一节似乎带有纲领的意味。“两柄”好懂，无非是褒义、贬义；“多边”也可以理解，但总归有点模糊。“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同而旨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这是什么意思？“指”和“旨”分别指什么？

　　主：比喻无非是拿两个东西来比，我们本来要说的意思可以称为“旨”，拿来作比方的东西则是“指”。从“指”这方面来说，可以从这里出发打不同的比喻，因为这一事物有许多“边”，就看你选用哪一条“边”。

　　客：这样说我还是不太清楚。

　　主：钱锺书先生举月亮为例，这同一个“指”可以表达许多不同的“旨”：可以强调它的形状是圆的，例如“面如满月”之类；可以强调它是很亮的，例如“月眼”之类；月还可以代表女性，这是因为日月分别代表阴阳，女孩子的名字里常见“月”字，道理就在于此。在最常见的比喻里，“边”已经被固定下来了，所以很容易懂，而同时也就显得不新鲜，例如中国人往往认为驴是很蠢的，如果骂人为驴，那就是说他很蠢。好的比喻应当重新寻找事物的“边”，这样才有新意，钱先生小说、散文里的许多比喻就是这样的，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客：驴这个事物，或者说“指”，还能有别的“边”，表达别的“旨”吗？

　　主：可以的。例如说某人犟得像头驴，就是取驴的“犟”这条“边”。当然这条“边”不如“蠢”那条“边”用的频率高。苏东坡有两句诗道：“应笑谋生拙，团团似磨驴”，表达的“旨”更不同了，拉磨的毛驴好像不停地前进，其实不过是在原地转圈子罢了，苏诗以此来比喻谋生之拙。

　　拉磨的毛驴一味埋头干活儿，但有时也会仰起脖子高叫几声，这就很像一个不声不响勤奋工作的人有时也会忽然发几句牢骚。彼此有点像的事情多着呢。

　　客：照这么说，比喻可以随便打了？

　　主：那当然。比喻完全可以推陈出新，有所创造，如果水平高，就会显得很随便；但是如果没有什么道理乱打比方，则徒然引起混乱。马戏团里的小丑净做些危险动作，大家最喜欢看，他其实乃是高手。普通演员可不敢像他那样随便。中小学生首先要明白最常见的传统的比喻，甚至大学生也还是如此，否则他就不能准确地理解和掌握汉语。写字要先写正楷，不能一上来就玩狂草。

　　客：是这么回事。老一套的比喻就像传统的大路货的衣服，穿的人很多；另觅新“边”的则如最新款式的时装，穿了也许有人看不惯，但给人印象深刻，“回头率”高。

　　主：是这么回事。穿最新潮的时装如同赌博，效果如何往往要看运气；用传统的比喻则是在银行里存钱，利息甚少，甚至利率一降再降，但仍然深得人心，因为这里没有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