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常人与非常人

　　见到一个高档楼盘的售楼广告词：“你将拥有的居所，常人要用一生去想象。”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城市的交通要道上空，来往经过的人谁也不可能忽视。

　　商人要卖房子，要吸引眼球，要打动人心，怎样夸大其词都可以理解。但这个广告词里对“常人的想象”却似乎有一点武断。商人的意思很明白，能住他卖的那种房子的人，不会是常人，而是非常人。但他有多少根据认为“常人”就一定会“用一生去想象”非常人的居所呢？

　　非常人是怎样生活的，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涂什么，抹什么，睡什么，玩什么，坐什么车，包括住什么房，的确有许多常人关心和艳羡，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样的常人并不会太多，常人更多的是关心自己的日子，没有太多的空闲和心情去关心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那些非常人的生活，茶余饭后说笑，不过就是个谈资而已，并不当回事。

　　“文革”时我在县里做事，有天夜里有辆专列过境，许多“政治绝对可靠”的骨干被抽去在铁路沿线站岗。专列快到天亮才呼啸而过，他们却在寒霜覆盖的草丛中毕恭毕敬地冻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他们相互极神秘地交换眼神和心得，故意表现出对其他人的防避，仿佛因为护送过非常人自己也成了非常人。

　　他们不知道，没有机会成为非常人的常人中，除了少数几个心里确实有一点说不出的泛酸外，多数人暗里其实很庆幸自己没有机会吃那份苦头。过了些年，那个当年被护送的非常人成了阶下囚，县里因为他而一度当过非常人的那些人很是沮丧：似乎当初的荣耀成了污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而在事实上，当初未必是什么荣耀，后来也未必是什么污点，不过是平常公职人员的一次平常公务而已，好意义和坏意义都是自己附会上去的。

　　非常人最初都是常人，谁从娘胎里钻出来的时候不是赤条条的？只是有些人成了非常人之后就有了对常人的优越感。我的一位同行从政，觉得自己到了一定级别，去影院看电影也带着警卫，他看电影，警卫在场外站着。他摆足了非常人的派头，却不知道身后惹出了多少对他知根知底的常人的讪笑。我所在的省级社团的一位会员“屈尊”参加社团的会，会上让秘书捧着个水杯一直站在身后。我实在忍不住，笑说，某长官是来赴鸿门宴啊，让一樊哙跟着？

　　常人成了非常人，有的难免犯一种错误，就是有意无意地与常人发生了隔膜，对常人的想象失去准确的判断，并且常常怀着下意识的鄙视加以妄断。

　　中国古代的庄子不肯当官，国君再三派人去请也请不动。国君就想，自己亲自出马，再许诺最高的官职，一个乡下草民应该是会动心的。哪知道庄子仍是谢绝，说宁可像眼面前的乌龟一样钻在污泥里。遇到这样的常人，国君只能干瞪眼纳闷儿。

　　从媒体上看到，某国总统一次主动同街边的旁观者握手，以示亲民，结果却遭遇一位仁兄的拒绝。总统大怒，竟当街骂娘。

　　其实大可不必。问题不是出在对方，而是出在自己，出在自己不懂常人的尊严。结果反而让自己失掉了非常人的尊严，露出了常人和非常人的始祖才有的尾巴。

　　回到最初那个广告词，我想说的是：对“常人的想象”怀着下意识鄙视的妄断，不仅是不地道的，更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