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粤泉：春　晓

　　这里的一方山水，充满了润泽万物的灵气。天空是青色的，飘着几朵云彩，仿佛潮湿的海绵，能拧得出水来。一座又一座山头披着翠绿的衣裳，在弯弯曲曲的公路边绵延不绝，山间云雾缭绕，竹海在风声中瑟瑟作响，掀起一阵阵深深浅浅的波涛。春暖花开的季节，这山上就会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数不清的鸟儿和鸣蝉躲在山林的绿荫里，它们欢快的声音像一脉清泉流进了人的心里。

　　山城就坐落在山顶上，夏天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万家灯火就像散落在天空的点点繁星。虫鸣声，叫卖声，消暑人们的笑声，还有卖凉粉的梆子声，卖小玩意儿的吆喝声，汇成了一场盛夏的交响乐。

　　很多年前，这里的旅游业还未兴盛起来，晚上不会有那么多灯光亮着，即使路灯也是昏黄的。春晓的家住在深山里，家人靠耕几亩山地，编一些竹凉席来养家糊口。小小的城区四面环山，山里住着一些人家，却并不形成村落，只是分布在不同的山脚下，房屋都是砖木结构的，晚上四周的山头和森林都是黑黢黢的。

　　到了中学开始要上晚自习，春晓和同学们也能早早地来上课，放学后，再打着手电筒沿山路走回家去。他们还常常以此为乐，有时有人描述山路上的见闻，譬如夜晚回家经过一座山岗上的坟地，耳边能听到猫头鹰犀利的怪叫声；月光下耸立的石碑反射出灰白的颜色；或是从山路边的草丛里窜出一条小蛇，从眼前倏忽而过。

　　春晓家中兄弟姐妹多，还未到上学年纪时，她的父母亲为了逃避计划生育，躲入了山林里居住。

　　春晓的父母在市里的菜市场租了店面，成了批发土特产的个体户，后来挣了钱又把店铺开到了繁华的市中心商业街，他们一家人都很勤俭耐劳。曾经有很多山民和猎人偷偷潜入森林保护区，盗猎一些山珍野味到店里来交易，比如灵芝、野山参，森林里还有很多野生动物，在旅游业刚刚兴起的时候，城里随便一家小吃店或者餐馆门口都放有野生动物的笼子，像一个个小型展览馆：刺猬、豪猪、蟒蛇、野鹿、野猪……有一种竹鼠过去最常见，体型硕大肥胖，靠啃食竹子的根须为生，一只估计有十几斤重，宾馆为招徕顾客常有这道菜。

　　春晓的父亲很和蔼，人也健谈，做生意很有主意。她的母亲是个和善却有点神经质的女人，常和她父亲吵架，有时会无来由地寻衅吵闹。这使得夫妻俩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婚、复婚。他们有4个孩子，难以分开，生意又做得很好，于是仍旧住在一起。春晓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她的父亲却被查出了肝癌，这对于全家都是一个晴天霹雳。父亲不久就病逝了，春晓辞去了工作，和妈妈一起开店做生意。她学着做账、进货，和老成的生意人谈货物批发，去物价局、工商局办理一些手续……有些事是她从小就熟悉的，有些事要慢慢来，特别是在这个复杂的生意场上，她学着不羞涩，厚着脸皮和人交涉、谈判，这实在是艰难的第一步。

　　她经常要去催账。有些货物是赊欠给老顾客的，先付上一部分定金，欠下的等货物卖出了再还。春晓的父亲在世时特别守诚信，做生意很讲义气，只要生意往来频繁的老主顾，价格低一点或者赊欠一部分都没关系，到了年关再还款，或者下次进货一起带钱来。春晓的父亲给她留下了生意的人脉关系，也留下了一些旧账。

　　快到12月底了，春晓带着欠条字据，去找父亲过去的一个欠债人。那个人已经改行做别的生意了，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姐姐、姐夫，还有其他人正聚在一起打牌。春晓说：“你弟弟回来了吗？”那个做姐姐的正在出牌，没好气地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没回来，出去了，今年过年不回来。”春晓说：“他不回这里，那回老家去过年吗？”“不知道。在外面挣钱的人，哪管什么过年过节的，他们夫妻俩在外工作，愿意在哪儿是他们的事。他回不回来过年，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说着一边打牌一边和自己丈夫讲话，她丈夫也说这个账要等她弟弟回来才有可能收。各家有各家的事情，难得有空联系。春晓站了一会儿，看屋子里人也多，可是仿佛都是不相干的人，也没热心人给她指点一下。这个账还收不收得回来呢？她脸上有点讪讪的，一个女孩子初入社会，也学不来泼辣大胆的作风，她于是说了几句告辞的话，准备下次再来。

　　紧接着她又要去找一个人，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明朗了起来。这个人是她认的哥哥，最近一年帮她家做事的人。哥哥长得挺帅，大学毕业却没有找到工作，经她同学介绍，来帮她家里做生意。春晓自从父亲走后，和母亲经常闹些不愉快，让她心情烦闷。可是每天都要笑脸盈盈地迎接顾客，她不能只顾着自己一时的情绪，要保持那个大家喜欢的自己。现在来她家工作的这个哥哥，温和诚恳，而且很勤快，很理解人，他一出现就给了她快乐的感觉。当他把自己的感情经历和家庭情况告诉她时，她更觉得他是真诚的人，春晓有了一种遇到“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自从他来了之后，全家人都夸他能干，说他帮了不少忙，还说他长得像春晓的父亲。春晓对他的感情日益深厚，成天和这个哥哥形影不离。做生意闲下来了，她不时地照照镜子，真想再变漂亮一点。父母并没有遗传给她美丽的容貌，只是皮肤白一些。她的眼睛大，可是有点往外凸，鼻子并不高，也不塌，嘴巴抿着挺端庄的，但一笑起来就看见外凸的牙齿。她的性格开朗活泼，所以别人都很喜欢她，并不认为她不是美女。

　　可是人的心理却并不那么简单。在她哥哥看来，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的自己，有了一个暂时可以独善其身的工作和居所，不用成天在家看父母的脸色了，何况春晓一家人对他都很好。春晓更是对他热心得很，比亲妹妹都亲，在工作时和生活中对他非常关心。他有了被需要和被认可的满足感，对这个妹妹也是尽心尽力地让她高兴。有人情味的男孩都懂得尊重女孩子，即使知道了也当做不知道，这种微妙的情感就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而萌芽开来。他认为他是在保护她，可是他的犹豫不决却比果断拒绝的危害性更大。

　　今年10月，哥哥回家去了，打电话来邀请她去玩。他家乡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区，风光旖旎。她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把家中的事务交给妈妈和妹妹后，她就借着机会出来了。哥哥带她去爬山，逛公园，逛庙会，本来平常的事情，在她看来也非常快乐。春晓和哥哥游玩了几天，晚上住在旅店里。哥哥说春晓一个人住不安全，就留下来陪着她。他坐在春晓的身边，吻了她，然后给春晓一个她期待已久的拥抱。可是春晓感觉不到温暖，他心里也许还藏着别人，他没有表达过爱她的讯息。吻她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她。缘分这个东西，有可能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夜深了，哥哥还想要陪着春晓，被她拒绝了。春晓让他回去，自己关上门静静看着电视。不纯粹的爱她接受不了，是不是真心，她能感觉到。到了分离的时候，她有些黯然神伤。来的时候她是那么高兴，在她心里，能看见哥哥也是一种幸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她的精神信仰，像空气。现在不是空气了，是一氧化碳，她想逃离这个奇怪的磁场。现在她又是感情上独立自主的一个人了，她感觉轻松了很多。春晓急切地想回家，从此以后，她不想再独自迷路了。

　　回到家，她继续像往常一样和妈妈一起做着生意。虽然街上有和她一样做生意的同行喜欢她，可她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

　　春晓的妹妹春云，中学毕业后就一直跟妈妈、姐姐一块儿打理生意，闲暇时常常去上网。在网上她能认识很多朋友，其中有坦诚的人，因为在网上没必要掩饰自己；也有因为空虚想找人聊天的人。其中不乏一些称呼她为“美女”的异性，和她交谈或者开玩笑似的调情，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受到这些恭维和赞美使自己享受到了作为一个女孩的优越感。她长相还好，圆脸，皮肤白，一双大眼睛亮亮的，脸上有点小雀斑。她在网上有多个“男朋友”，一概称呼为“老公”。上网除了玩游戏，就和他们打情骂俏。网络教会了人们把想象和现实分清楚，也让认真的人知道了生活中不能太较真。春云从来没和网友见过面。有一个叫“江南雨季”的男孩给她的感觉很好，为人谦虚温和，家乡在南方C城，家里也是从商，他是独生子。“江南雨季”说要来她家看她，看看未来的女朋友，春云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忐忑。

　　这一天终于来了，天气很好，一个高大清秀的大男孩站在了春云家门口，春云有点喜出望外，虽然从视频照片上看过他，可是真实的他站在自己面前，还是感觉不一样的。春云把他介绍给了家里人，说这是她从C城来的好朋友。家人见男孩长得俊朗大方，又是春云的好友，也很热情地招待他。春晓看见了，觉得他长得很像自己的哥哥，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客人来了，春晓和春云带着他到市里大大小小的旅游景点游玩，那些地方她们都到过很多次，可是因为有这个大男孩的到来，看风景的心情也不一样了。她们一路上都很开心，仿佛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近。春晓比较能说会道，又是个乐天派，总是能带动气氛。春云有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找不到话了，她就听春晓他们说话，她挺羡慕姐姐的口才的，她就很少能这样伶牙俐齿。

　　男孩的真名叫李安，他来这里一是为了看看春云，二是为了游山玩水。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徜徉在山水之间，实在是很惬意的事情。可是，他发现春云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他印象中的春云俏皮可爱，妙语连珠，善解人意又温柔。但真正见到了，却发现她不善言辞，而且有点木讷。他在心里重新审视这两个女孩，发现春晓是他喜欢的类型，虽然不漂亮，却很内秀。他自己就长得很帅，美女他见多了，可她们几乎都矜持而娇气，而且做作，爱耍小聪明。比较起来，长相平庸却开朗大方的春晓就要亲切多了。他想有这样一个女朋友也不错，还会做生意、能干又聪明。他在春晓家中住了下来，说想在这里找个工作。春晓说：干脆你在我们家工作好了。李安便欣然答应。日子一长，春云发现李安对自己很少关心，和春晓却仿佛有聊不完的话，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

　　春云在母亲面前告了一状，说春晓抢了她的男朋友。做母亲的一听：亲妹妹的男朋友你也来抢，太不像话了。于是把春晓找来，劈头盖脸地大骂起来，从过去的事情一直说到现在，从小就不好，父亲不在了更加无法无天，总是做些让家里人不高兴的事情，现在竟然又要和妹妹争男友。这样骂了好几天，街坊四邻也听说了，春晓感到没面子，她说她是喜欢李安，可李安也喜欢她。她和家人提出想分家，家里有三家店铺，她和李安开一家店。母亲同意了，并且说：我没有你这样不孝顺的女儿，就当是白养你了，你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去。

　　春晓于是和李安走到了一块儿，他们一起打理店铺的生意。李安很会哄春晓开心，常常讲笑话和唱歌给她听，还经常送礼物给春晓。每次回来都说：春晓，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有时一次送很多可爱的娃娃和抱枕，有时送她时尚的衣服和手链、项链。春晓感到很幸福，在她记忆里，除了父亲，就是这个男孩对她最好了，不嫌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顾她家庭的成见。李安买了一只小刺猬给春晓，它天天就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冬天来了，刺猬要冬眠，李安给它搭了个窝，还垫了毛巾。小刺猬都没怎么动过，就是一起一伏地呼吸，缩成一团像个带刺的球。春晓很喜欢。

　　虽然他们俩恋爱了，可是家人却都不接纳春晓了，母亲和妹妹认为她做了无情无义的事情。而她也不敢回去看望她们，想起家人就会很难过，心里酸酸的。

　　过了半年，春晓把店铺转让给了别人，和李安去了他的家乡——南方C市。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一家人在C市做着服装生意，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看见丈夫和婆婆都对自己很好，女儿又活泼可爱，春晓感到很知足。

　　天空升起了一轮玉盘，温和的光辉洒遍了整个山城，群山、森林、湖泊、房屋和街道都沉浸在夜色当中。公园里有一群人在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游人如织，灯火如昼。过去春晓也常来这里跳舞，她很喜欢和大家在一起欢歌笑语的情景。绿荫里有很多知了在一声声地歌唱着这个季节，物换星移，很多人和事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