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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华:远去的乡村猪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9日11:31 来源:文艺报 周振华

  早年的京郊农村,叫了齐儿似的,几乎家家户户养猪,当然不悖民族风俗。

  那时农家的日子过得清苦,谁也不比谁强。一年里如能卖头猪接济一下,管好大事,有了这笔收入,当家人自然轻松得多。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分红每年要等到年底。日值核得高,还算有盼儿。如遇天灾,粮食减产,心里就没底了。于是,每年都有不少家庭超支,一年到头不但什么也拿不回来,队上还要倒扣。可一家老小都张着嘴要吃要喝呢,真是急死当家人!

  那时不像现在,做买卖、换小钱的行当绝对不允许,一切外快都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还好,惟独养猪被剔了出来,大加鼓励,只要有条件有能力,养多少村里队上都欢迎,只要你有本事。有这一条儿,再不济的户,每年也能卖头猪,这样一来手头儿就显得宽裕多了,至少油盐酱醋有了着落。

  严格讲,养猪卖猪,按当时也该算是资本主义尾巴。有买有卖有收入。但养猪不但不限制,上边反而大加鼓励。也许猪粪是敞开放养的一个重要因素,“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那时,猪粪的需求量特别大,粪在庄稼人那里有多重要,多宝贵,急了,人们可以用手往粪箕子里抓。好庄稼等着好粪伺候呢。

  提起猪,可有的说呢。它们的脾气特别好,不虚伪,不造作,怎么想就怎么表达,表里如一。我觉得它们除了爱睡个懒觉外,没有可挑剔的地方。我喜欢猪,小时候在自家的院子里,常蹲在猪们的身旁,拍拍它们的脑门儿,掐掐它们的后背,拿拳头顶顶它们的屁股。和它们接触,用不着紧张,你就是把它逗急了,甚至感觉到疼了,它也不龇牙,不翻脸,不敌视你,不记你的仇,更不会祸害你,顶多哼哼两声儿,表示不满,抗议绝对不会,它不敢,没那胆儿。猪的性格透彻,经得住主人长久考验。我觉得它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优点和长处,细端详,那长相、那模样儿,也是没挑儿,因为它善良。生活中很多丑的现象或事物,是在你不了解它之前形成的印象,往深里接触,就会发现它的内质格外光鲜,因此你会感觉它一点也不丑,它分明很好看、很美、很漂亮,非常耐端详,感觉非常舒服,继而你会发现,表面的美或丑,一旦深入识别特别容易被颠覆。

  猪确实是一种不简单的家畜,除了它,任何一种动物,我都无法判断它们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只有猪,不用提防它,就是它在你身旁,也能睡得很踏实、很安稳。

  通过长时期的接触,我发觉不管是大牲口还是小家畜,和人最亲近、最要好、最和气、最善良的,就是猪了。鸡剟人,猫抓人,狗咬人,羊顶人,驴踢人,牛挑人,马蹬人,惟独猪不伤人,听谁说被猪伤着了!

  猪这家伙有一副好性格,温顺、真诚、仁义,从不和主人斗心眼,抖心思,动心机,什么时候都是大大咧咧的,样子总是憨憨的。你要是给它挠挠,它索性不客气地放倒身子尽情地享受起来。以致一些小孩子,整天和猪一块摸爬滚打,还时常窜到它们的背上,拍打着叫嚷着当马骑。

  据我小时候观察,猪很会哄人的,对大人、对小孩子的交流,有着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似乎比狗更真诚,因为它们多不高兴也不会闹脾气,表里如一;比狗也更忠诚,只不过没有狗那么善讨好主人,但它们的情感是真挚的、纯粹的。它们仁义起来,特别听话、顺从,乖乖的,非常招人喜欢。它们从你跟前走过,总不由得让你想拍拍它,摸摸它,逗逗它,不用担心它们会伤害你,它们是特别靠得住的那种。

  我常想,为什么猪肉那么好吃,味道那么鲜美,人人都喜爱,天天吃、顿顿吃也不够。也许是因为它们有一副温顺和近乎完美的性格,它们不暴躁、不蛮横、不撒泼,所以身体里从不分泌有害的这素那素的,纯洁得很。而其他牲畜,有的过于情绪化,有的喜怒无常,有的刁钻古怪,这些家畜宰杀后烹煮它们的肉即使用尽调料,请来最好的厨师,也赶不上猪肉那般美味,因为它们远远比不上猪的那份仁义。

  记得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人与猪的接触是零距离的,人猪之间或许还有很深的情感,它们从猪秧的时候,到长成成猪,都是主人们一口一口、一勺一勺喂大的,就像家庭里奶大的一个孩子。

  它们就是一位家庭成员。每当长大了要去卖它们的时候,主人那种依依不舍的心情难以言表,真的不忍心亲手捆绑它们,送它们上路。那时,通常是你家的猪,我家去帮忙,我家的猪,他家去帮忙,然后由街坊四邻代主人送到收猪的供销社或肉铺。当猪被拖走了,圈空了,这时主人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很伤感,在猪离开主人家的时候,经常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喊着叫着不让把猪拉走,舍不得。因为养猪也有孩子们的功劳,他们天天放学后为猪打猪草、拔猪食,经常会被蚊子叮、马蜂蜇、毒蛇咬。每次卖猪,就连大人们也有把脸背过去抹眼泪的。猪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情,它们也不愿离开主人,在绑它们的时候,它们使劲地嚎叫,那叫声撕心裂肺。

  那时,农村里的家家户户无一例外都养猪,小猪仔们还时常不客气地钻进主人的屋里“要吃的”,一点也不见外,那份真实和真诚可爱极了。大一点了,就将它们圈养起来,很矮的篱笆或石头墙,就能挡住和限制它们,猪没有那么多鬼点子,更不会耍滑头,要不有时损人的时候,就说他是猪脑子。猪是最简单的动物,吃饱了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那时养猪,算得上庄稼人的头等大事,人们总喜欢聚在一起谈论猪的话题,切磋养猪的经验。谁家要是养得多,能喂出200多斤重的大猪,就会受到街坊四邻的交口称赞,夸这家的主人能干。那时候,喂出一头大猪可不容易,人都吃不饱,猪自然更缺嘴。一般家庭刚刚养到120斤到收购的标准,就赶紧出手,猪越大越能吃,实在没有那么多东西给它们吃。

  各家的院子再小,也一定要腾出一块地方,垒个猪圈,家家如此。尽管大小不一,材料不一,繁简不一,那也是猪圈。

  提起猪们,很可怜的,到了冬天,挨冻不说,每天吃的泔水就是各种水,刷锅水、淘米水、洗菜水,顶多往猪槽子里几勺烀熟的白菜帮子兑上,就很好了。

  我小的时候常常替母亲喂猪,这么稀的泔水,我们家的猪实在是吃不下去,喝上几口,就抬起头来看着我不停地哼哼,意思是说“这也太稀了,能不能给点干的吃!”为了让它能把槽子里的稀泔水喝干净,后来创造了一个办法,就是喂猪时端上一瓢麦麸子或白薯面,每次猪朝你哼哼时,就向泔水里撒一把,不能太多,得省着,直至哄它喝完。喂猪真有点像是在训兽,非靠物质鼓励不行,不过每次猪能把这么稀的泔水喝完,还是有一种成就感,因为这需要的不是一般的耐心。这种模式当时很普遍,各家在喂猪时都得这样,不然它真不吃。也难说,那时人都吃不上什么,何况猪。好在每年一到春天,大地返青,各家的猪才算有了盼头儿。我们小孩子放学后,都跑到地里给自家的猪摘槐花、撸杏叶、挖野菜,直到秋天到来足有半年多的时间,猪们能吃到一些新鲜的野味和嫩草。

  秋天过后,地里的庄稼收获完了,这时猪可以撒出来,不再圈养,好让它们到地里尽情地享受一番。比如到白薯地里拱漏掉的白薯吃,到玉米地里找遗落的棒子吃,这是它们一年里最美最惬意的日子。但好景不长,过了立冬,地里就找不到什么吃的了,没有吃的,就不能让它们到处乱跑了,这样会拖掉它们身上的膘,前面吃的好东西会很快消耗掉的。于是又把它们赶进猪圈,它们的日子就又开始艰苦起来。

  不知是饿还是冷,冬天里各家的小猪大猪总是不断地哼哼,有一家的猪叫起来,别人家的猪也跟着叫,似乎它们中间有领唱的,一呼百应。那时各家没有电视,缺少娱乐,睡得早。山村漫长的冬夜,被猪的哼哼声笼罩着,特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声音更大,能连成片。现在想起来,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反感,也没谁因为猪叫而睡不着觉。因为这声音是福音,听到猪们的大声哼哼,日子过得才有指望,声响越大越酣,意味着猪长到了个头,就快出手了,紧巴的日子就会得到缓解。这时再体味和感受这声音,一点也不烦。

  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现象,我一直疑惑不解,那就是家家养猪,年年养猪,养了很多很多的猪。但家家只卖猪,却很少买猪肉吃,家人每次卖了猪回来,顶多在小吃部买十个八个的油饼,就算不错了。要说一年里也买几次肉,但都是肥肉,是要化了当油吃的,所以依然体味不到猪肉的鲜美滋味儿。有的小孩子馋极了就吵着闹着和大人要肉吃,结果,轻则不理不睬,重则挨一顿屁板子。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才明白,是舍不得买,也买不起。这样也好,省得撞伤与猪的情感。

  如今,人们天天有肉吃,想吃肥的买肥的,想吃瘦的有瘦的,猪肉制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只要吃,就吃得起。早先,能吃上一顿猪肉,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记得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吃上一两顿肉,平常没条件吃肉。在农村,人们养了那么多年的猪,可很少见到哪家把猪养大了,宰了吃肉,舍不得,也许还有与猪的感情在里面。极个别的家庭,娶媳妇,嫁闺女,发狠宰一头猪,那也不会全部吃掉,还要卖出去一扇肉,尽量去平衡收支。

  眼下,养猪的个性化时代已一去不复返。

  社会进步了,猪的成长历程随之变得简单、程式,规模饲养使它们的生活方式和节奏实现了整齐划一,用餐、洗澡、听音乐完全被电钮操控,也许它们留恋早年的光景,因为那时一直有人陪伴着它们成长。

  现在农村各家的院子里,已见不到猪圈和猪了,小院儿里曾经的猪圈已被拆掉,猪圈的位置已铺上了瓷砖,或种上了花草,或停放着小轿车。

  回忆那段养猪的日子,还挺留恋,猪真的很可爱,它才不愧是人类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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