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冉：凝视梵高

　

　　梵高去世的前一年，1889年，有两幅重要的画作：《梧桐树群》和《圣雷米的白杨》，它们都收藏在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真正看到他这两幅画的时候，我仿佛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耳语和内心的呻吟，感觉到他血管里的浩浩荡荡。123年的时空未免太短，短到根本挡不住后人赶去和他相聚，短到根本没有足够的厚度去沉淀他的精粹，短到不足以衡量他的价值。要多少年才够？一千年，两千年？

　　123年前的梵高，包蕴着焦灼与巨大的能量，画下了《梧桐树群》和《圣雷米的白杨》，两幅画透露出了完全不同的信息。《梧桐树群》通向上帝，然而即使上帝的楼宇也容纳不了其宽广；《圣雷米的白杨》通向地狱，即使地狱也抵不上他内心的焦灼不安。两幅画里蕴含了无限的超出普通人接受能力的能量。

　　这两幅中的任何一幅都能让人烧着，只有超出常人心智的心灵能够酝酿且协调。《梧桐树群》采用的是对角线的构图方法，四棵硕大的梧桐树占据了对角线上的主体位置，树后方的居民楼群和树前方的石堆与右斜的小路，构成了画面的辅助部分，一个修路工人在小路上弯腰施工，三两个妇人站在树的左后侧，还有依稀可见的淡淡的人影。画面的中部和前方的一切物体都蕴藏着茁壮的要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其中又以石子堆和梧桐树最为显著。那些石子或大或小，没有一颗你可以忽视，每一颗似乎都生了根，要发芽，长成小山。梧桐树的主色调是黄色，间以蓝色紫色等微妙的色彩，正是这黄色构成了区别于《圣雷米的白杨》的特征，它给人带来了安定感。梧桐树着力最多的是它的树冠，极力四处伸延，甚至树冠和须爪的最后一寸也被他注入了不朽的能量，看不到一点懈怠的劲头。在画面中，你看不到天，但是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最后的生长方向一定是紧紧贴住地面，伸向天空。天空和地面是他们的皈依之处，地面是肉体的依归，天空是灵魂的居所。

　　《圣雷米的白杨》，画幅比横长方形的《梧桐树群》小得多，是竖长方形的小幅画作，但是这小小画作里，似乎具有把人吸进去的力量。两棵又瘦又硬的白杨树斜立在地面上，是两团尖利的火焰。上方的蓝色天空上，生生刻着几块丝毫不妥协的白云，是几把匕首要划破幽深孤峭的蓝色背景。

　　画画时，梵高一定像通常一样，“我要把自己的人格反映在画中，不仅是在自己的(肖像)画中，而是在所有画作中”。不唯人格，他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那浑浊的、坚定的、痛苦的、敏悟的、焦灼的，那说不清的所有的内在都喷发在画作上。那种《梧桐树群》里的拯救与宽容已经被《圣雷米的白杨》所挫败，其实，外界的力量不能挫败天才，只有内心的绵延在无声无息的生活轨迹里，默默生长着的各种尖锐的本质的力量的较量，才能致人走入常人难至的孤绝之境。那是一种幸福。

　　枪响了。天才离去，去追寻上帝的轨迹。世人追寻他的轨迹。